□南京 吴晓平
CCU,心内科重症监护室。鼻孔塞着氧气,身上插满管子,我像被绑在床上一样,动弹不得。挺尸望屋梁,难受得睡不着,小护士还不时跑进来,一会儿在你膀子上戳一针,说要验血;一会儿在你肚皮上戳一针,说是打抗凝剂。还亲切地问我,睡得好不好?我说,本来睡得蛮好的,你们左一针右一针的,我就睡不好了!
小护士长得很漂亮,口罩上一对大眼扑闪扑闪的,一口南京话俏皮地说:"吴老师啊,不是我想戳你耶。是医生吩咐的,一小时戳你一次!"
哦,医生说的,那我就不敢说了。病人进了医院,好比案板上的一块肉,横切还是竖斩,医生说了算。
晚上睡不好,白天也不宜当。要撒尿了,不能起床,尿壶往你被窝里一杵,头顶上一个人瞪着你,你说撒不撒得出来?闭上眼使劲挤,热乎乎的液体从下身淌出,那感觉就像小时候尿床。大便更惨,平时在家我都是每天一泡大便,定时定量。住院两三天了,感觉肚皮胀胀的,睡床上就是大不下来。幸亏漂亮的女护长网开一面,说吴老师可能没的床上拉屎的经验,弄个坐便器,给他趴在床头试试。嗳,你嫑说,就这小小的改变了一下姿势,我是飞流直下三千尺,一泡大便落桶间,畅快多了!
住院第四天,医生准我下床了,便四下闲逛。隔壁一个浓重乡音的,是沭阳老教师,十年前就装了3个支架,现在又出问题了,来了一周,尚未缓解。旁边陪床的儿子已经60多岁,说家里还有一大堆事,急得不行;大房间里每晚闹腾的老头儿是栖霞的农民,从他满嘴脏话中断续听出,大概又是拆迁、房子抵押上当受骗什么的,和儿女闹得不可开交,又拔管子又撕胶布。可怜医生护士轮番上去劝不住,最后还是护工吓他,说再闹把你家儿媳妇喊进来,顿时乖了……重症监护室也是小舞台,天天上演社会上各种活报剧。昨天下午才送进来的3个病人,转眼走了两个。剩下的一个是老奶奶,慈眉善目的,大概认出我,还和我招招手。我也遥遥向她招招手。第二天早上再去想和她韶韶,床上已换成一个老头儿。护工说,老奶奶下半夜就走了。我有些发愣,还呆呵呵问一句:“走哪去了?”“就是死了呗!”护工淡淡一笑,转身又去忙了。
只有在这种地方,你才能真真切切的体会到生命的无常。
终于出院了。医嘱:心梗第一个危险期是7天,只能在床边走走,大便不要用力,弯腰系鞋带也要当心;第二个危险期是20天,这20天内不能劳累,少说话,少看手机,“20天以后你就想上节目了?”医生提高了音量,警告我说,“起码要休息一个月。一个月后你也不要劳累,不要重体力活,不要激动、兴奋、紧张……说白了,从此你就是一颗玻璃心了!”
回到家,痛快洗了个热水澡,周身通泰,倒床上一觉睡到日影西斜。懒懒起身,蓦见床头柜上一大堆药,心头便是一沉:这些降压、降脂、抗凝、排异的药,大都要终身服用。也就是说,从今天起一直到死,我都必须每天定时定量地吃这些倒霉丸子!哪怕肝肾吃坏了,也不能停!曾经还有那么多奢望,退休后游遍祖国山川,现在看来,高山大川,白云苍狗,都离我越来越远了;曾经还想过,晚年静下心来,好好写上几本书,不讲名垂青史,起码也能聊补南京地方文化缺憾。如今这个宏伟目标也要束之高阁,心有戚戚,心不允许焉!至于曾经豪情万丈说过,就是临死也要放块猪头肉在胸口的狂话,此刻更觉荒谬至极!壮志没蒿莱,看来不仅要重新规划晚年的理想宏图,余生就连养成的生活习性,也要强制调整了。
小区里踽踽独行,踩着小径沙沙落叶,似乎听到清脆的心碎声。秋阳温柔地抚摸着脸庞,曾经满树的黄杏早已坠落,婆娑的树叶卷起夏日茂密的风情,渐显憔悴;满园的秋桂在寒露里重新绽放,努力留下阵阵清香,只是那余香再也比不上仲秋的浓郁,只能聊作初冬的怅望了。寂静的草丛中,不知名儿的秋虫蓦然一声长鸣,声音虽然嘶哑,却已经很努力,很努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