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 樱花落
信号灯早已转为绿色。池袋站西口五岔路口的人行横道处,一大群人正穿过马路,其中唯独有一男子呆立不动,周围行人往来如织,于是他便显得格外突兀。
他倒也不像是出于什么目的才停在那里,似乎就单纯只是在发呆而已,以至于根本没有注意到信号灯已经由红色转为绿色。
当然,他既没有紧闭双眼,也没有看着脚下,而是直勾勾地盯着自己要去的马路对面,并且也留意到周围除了自己之外所有人都在过马路。
下一瞬间,“啊”的一声,才反应过来的男子正想赶紧过去的时候,信号灯已经又变为红色了。听到一辆正要起步的出租车按响喇叭,他又“啊”地叫了一声,退回到原来的位置。
其实他退到哪里都无所谓,但此人性格似乎极为较真,偏要退回到刚才一直站着的那块砖石上,却一脚踩偏了。虽然也没有谁在看他,但他还是羞涩地笑了笑。
之后,他似乎依旧对此耿耿于怀,甚至做起了小幅度的返回练习。“这么一跳,再这么回来……”他嘴里一边嘟囔着,一边把脚稍稍探出又立刻往后一收。
再说一遍:其实他退到哪里真的无所谓,也没有人会去关心这一点,在旁人看来,他的举动就像是刚踩到了狗屎。
信号灯又变了,这次男子顺利地往前走去。他看了看手表,发现差一分钟就到十点了。
在通过人行横道中途,他突然狂奔起来,似乎有什么要紧的事赶着去办。
在通往车站的巷子里,他忽地往左一拐,跑往罗萨会馆的方向。
这一带入夜后,到处都是喧闹的酒会、联谊会,走路稍不留神,就会踩到路边的呕吐物。但这个时段还好,还弥漫着清晨咖啡的香气。
男子一路飞奔,冲散了在路边堆放的厨余垃圾中觅食的几只乌鸦,速度丝毫不减地冲进了三十秒之前才刚刚开门营业的小钢珠店。
店里通常刚开门都会发生座位抢夺战,此刻也正在热火朝天地进行。冲进来的男子也混进其他客人中,顺着台阶往夹层上跑,直奔今天刚购入的新机器。
“别跑了,别跑了!”一名店员手执话筒高喊着,但每个人都在跑,怎么可能有谁肯停下来!
新来的机器通常都摆在夹层正对楼梯口的位置,这次或许是店长一时心血来潮,虚晃了一枪,大家要找的新机器并不在那里,而是给摆到了左手边靠里的位置。
就连那些常客也被这一通操作给迷惑住了,大家顿时挤成了一长串丸子,在狭窄的通道中狼奔豕突。
跑在队伍最末尾的就是先前那名男子。只听嗵嗵嗵一阵乱响,就像是抢椅子游戏一样,新机器前的椅子接二连三地填满。就在男子好不容易够到了最靠里那把椅子的那一瞬间,对面有人说话了:“我的了!”
抬头一看,是他在这家店里见过好几次的一个年轻女人,她正用黑色手包去抢占那把椅子。
“是我先来的!”
“是我!”
“明明是我呀!”
“你只是手指碰到,我可是把包放这儿了!包才算数!”
男子想把女人推开,以便坐到椅子上去。不料手刚一搭到对方肩膀,她就喊了起来:“哎,好好说话,别动手动脚的啊!”
这女人总在这里玩,可谓专业小钢珠妹。剃了眉毛,平日里总是眉头紧锁,叼着香烟,大马金刀地岔开腿坐着打游戏,此刻这位可完全没有半点要好好说话的意思。
男子不管不顾,一把抢过了椅子,那表情完全就像是使出吃奶的力气跟人抢椅子玩的小学男生。
女人可没死心。“哎,放手,快放手!”她像是个刚入门的相扑力士一样胡乱地挥舞着双手推他。而且,这个敌人又使出一招“上手技”,拼命想把攥在手里的一张千元钞票抢先塞进机器里。
这一招男子可没想到。他可没提前准备好千元钞票。这会儿也根本没机会去从屁股后头的口袋中掏出钱包来。说时迟那时快,女人手里的千元钞票哧溜一下被吞进了机器中。只听叮叮当当一阵乱响,许多小钢珠滚了出来。
“好啦好啦,小哥你输了!”说这话的是早已叼着香烟坐在一旁开玩的一个大妈,她傻呵呵地笑着,笑得还挺开怀。
男子想用因愤怒而颤抖的手去攥住眼前近在咫尺的摇杆,但这么一来就等于公然抢劫,以后这里指不定就禁止他出入了。
“好了,大哥您也辛苦了!……其他机器还有的是嘛!”女人用手像赶苍蝇一样把他拂开。
“……真是的!这可是工作日,一大早就开始……真没事可干了吗?这个钢珠妹……”
男子竭力压住怒火,心有不甘地丢下这句话。同样从工作日的一大早开始、同样没有别的事可做、此刻只能垂头丧气地离开那台新机器的这个男人,名叫横道世之介。
大学总算毕业了,因留了一级,没赶上泡沫经济破灭之前最后一个卖方市场,如今已二十四岁的他就靠打点零工、玩玩小钢珠混日子。
既然新机器都被占了,也就没什么好着急的了。为平复烦躁的心情,世之介到自动售货机处买了罐咖啡,在写有“小憩片刻”的休息区沙发上坐下。唉,早知如此还不如在家多睡一会儿呢。为了图个吉利,从家里出发时还特意绕了一大圈到这儿,现在看来,这举动真是够蠢的。
他正要喝一口罐装咖啡,就看到有一名店员飘过。“浅贺酱,早上好啊!”世之介主动打了声招呼。被他叫住的那名店员说道:“哎呀,这位客人,您没抢到新机器吗?”他做出同情的样子。
“抢不到呢!”
店员还戴着一副这个年代已很少看到的、镜片像牛奶瓶底一样厚的眼镜。要是在这家店里手风玩顺了,非买一副隐形眼镜送给他不可,世之介想。
“刚才看您跑过去了,还以为您抢到座了呢!”
“抢不到呢!……半路杀出个吉原炎上,给我生生抢走了。”
“什么吉原炎上?”
“你不知道吗?那部讲吉原花街花魁们的电影。哎,就是五社英雄导演的电影。他还拍了《鬼龙院花子》啊《阳晖楼》啊什么的。”
“知道是知道,不过……”
“里面不是有个剃了眉毛的花魁吗?还不知道?”
“啊!您说的是花名啊?”
这个被世之介叫作浅贺酱的,年纪似乎比他还大一点,总而言之,是一个做事很认真的男人,不管什么话题他最终都能把它聊死。
这次也是,话题以“吉原炎上”开场,似乎怎么聊都有意思,世之介原本期待双方能你来我往地聊个几回合,结果得到的居然是“啊,是花名啊”这么一个极其死板的回复,这么一来,他也就只能回这么一个极其死板的回复,这么一来,他也就只能回这么一句了:“嗯,对,就是花名。”
内容简介
十八岁从长崎小城到东京求学的横道世之介,大学毕业遇上“就业冰河期”没能顺利找到工作,二十四岁的他依旧靠打零工和玩小钢珠度日。这一年里,他和立志成为寿司师傅的女孩在小钢珠店抢椅子;和“社畜”新人小诸一起体验人生中的第一次海外旅行;他有了一段新恋情,走入了一个带着三岁儿子的美丽单身母亲的生活……就算失意,世之介也从未改变!他的单纯、善良和发自内心的对生活的爱,继续感染所有与他相遇的人。
作者简介
吉田修一
1968年生于长崎。东京法政大学毕业后留在东京一边写作一边打工为生,曾当过游泳俱乐部教练、酒店服务生、搬运工等。1997年以《最后的儿子》斩获第84届文学界新人奖。2002年以《同栖生活》获第15届山本周五郎奖,并以《公园生活》获第127届芥川奖,彰显其跨界大众小说和纯文学的才气。自2016年起担任芥川奖评委。2019年以描绘歌舞伎世界的集大成之作《国宝》获第69届艺术选奖文部科学大臣奖、第14届中央公论文艺奖。
译者简介
覃思远
日本文学译者。北京日本学研究中心在读博士。译有黑田夏子《ab珊瑚》、井上靖《风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