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不记得塔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生长起来。突然之间,它就进入天空,只能仰望了。
人们仰望着塔的存在,大声疾呼,直抒胸臆,捶胸跺脚,诉说 着内心不满。人们第一次发现自己的能力。
(一)
徐中回到家,第一眼就看到母亲突然而至的消瘦,眼泪不由得涌上来。
“妈,你怎么这么瘦了?”
徐妈的头发没有梳,稀疏着向四处飞散开,身上穿着的紫红色碎花短袖衬衫敞着领口,显得有些空空荡荡,手上端着一只水盆,因为消瘦加上用力,手背的骨头显得异常突岀,皮贴在骨头上,苍老褶皱。她正端着盆子往屋后走,没注意到徐中,脸上有一种赌气的狠意,嘴角下撇,眼睛向下瞪着地面。看到徐中之后,甚至也有片刻没有反应过来。
认出徐中后,她一脸惊喜:“你怎么才回来?”徐妈放下手里的盆,把手在衣服上蹭了蹭,迎上前来。
“妈,你怎么了?他们打你了吗?”
徐妈闻言,面上露出委屈的神色,却不说话,似乎一言难尽。她先接过徐中肩膀上的包,放在凳子上,然后才苦着脸说:“你回来就好,明天可能还得来人。”
徐中拉着母亲坐到凳子上,来不及喘气喝水,急着问事态发展的状况。母亲说得凌乱,抓住一个线索说下去,说着说着就委屈起来,眼泪夺眶而出,然后加入自己的评论和埋怨,又因为这些评论而想起其他人的事情,说着就拐到岔路上,林林总总掺杂在一起,蔓成了枝,以至于主线反倒说不下去了。徐中越听越乱,不得不一直打断母亲,重新回到前面,将跳过的情节补上,听不懂的地方反复问清楚。
最后总算是大致弄明白了。家里搭建的这间屋子要被政府派人强行拆掉,原因是违建又占道。而这屋里有母亲赖以为生的全部家当一小卖部招牌、细铁丝刷了白漆的货架、各式各样蒙尘的滞销的小食品一亲拼命想维护住,可是没有办法,村支部已经来过多次了,后来惊动了乡政府,乡长出动找母亲谈话,谈话之后想强行把母亲架出去,母亲以死相逼才把来人赶走。但人走的时候说明了再给几天搬迁,搬迁之后还是要拆的。“这拆了可怎么活啊”,母亲说得很凄凉,至动情处几乎要掉眼泪。
徐中知道母亲发愁的是什么。母亲本是镇上的初中教师,退休早,五十就退了,退休前又没有评上高级职称,退休金很少。徐中在上大学,还要两年毕业,学费和生活费加起来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他没考上一本,上了本城一所民办的三本,因为是民办,从一入学,交的钱就比一本学生多。徐中的父亲早些年外出打工,在工地外被倒下的矮墙砸成了腿部骨折,却没获得什么赔偿,伤好之后就跛了脚,遇到阴雨风湿发作,更是难以下地。父亲赋闲在家,委屈加烦躁,脾气越发乖戾了,只能窝在小卖部里卖卖东西,连进货时搬东西都做不来,时间久了就变得阴郁怠惰。母亲着急也没有办法,苛责反而会引起不倦的争吵。
拆了这棚子,连徐中也不知道家里该怎么撑下去。上一次他回来的时候看见父亲头上的短发白了一半,已经难过得眼泪直流,这次见到母亲的突然消瘦,心里更是说不出的滋味。他恨不得立即退学出来工作,反正在那个破学校也学不到什么,说是铁路管理,但毕业之后又不能分配到路局工作。可是跟母亲说了几次,母亲无论如何也不同意,她说自己是老师,儿子不读大学,面子实在挂不住。
徐中仰头看着铺子顶,一股让人沉郁、甚至感到黏腻的气息从上到下笼罩着他。小屋中阴暗、杂乱,十来平方米的铺子四面围满货架,几乎没有辗转腾挪的空间,屋顶的金属横梁和铝制板顶棚之间结了坚固尘污的蜘蛛网,除了高处气窗的一点微末光线,就没有光亮投入了,一只昏黄色灯泡外表染了泥,散发着幽暗的光。柜台里和四周架子上的烟酒零食显得很没有档次。徐妈去给买烟的客人结账了,徐中几乎被这逼仄压得透不过气。
徐中小时候体弱多病,不喜欢和村里的男孩子出去乱跑,只喜欢在家里看看书,村子里没有书店,也没有报刊亭,他只能从邻家哥哥姐姐不要的书里拾上一两本,看个没完,都翻烂了还翻。母亲就千方百计从县城的新华书店给他买书,图文版名著、十万个为什么、优秀作文选,从小学开始,他就比同学看书多很多。买书不是一笔小花销,一个馒头几分钱,一本书至少要几角钱,贵的还要一两块。小时候他不懂事,自然是见不到新书就哭,后来长大一点了,知道母亲的辛苦和拮据,心里羞赧,也就再也不要了。在他记忆中,母亲总是拼命操持家务,一边唠唠叨叨一边干活儿,停不下手。下了班,她得骑十里路从镇上回到家,立刻淘米、洗菜、擦地,饭后还要跟邻家的二婶一起编竹篮竹筐,卖了贴补家用,晚上还要照顾祖母,这样也就到夜里了。徐中直到成年,才了解这生活的困窘。
自从去县城上高中,徐中回家就少了,也不大知道家里这几年的变化,上大学后,为了省时间和路费,更是只有节假日才会回家。岂知道如此短短三四年,家里就如此动荡不安了。他知道祖母去世,父亲受伤回了家,母亲退休了,开了一个小卖部,一个人操持家务,还要供给他上学。周围村子因政策倾斜,致富的不少,他家村子位置不好,一直破落着没有希望,这次终于听说长生寺扩建,要有新路修过来了,本以为终于有机会了,是件百无一害的好事,谁知道为此却要拆除家里仅有的谋生的小卖部。若不同意,就派人用强。
徐中颓然坐在阴暗角落里的小凳子上,觉得愤怒,看不到希望,觉得这世道难以维生,又恨自己无能,既没有大才学升官发财,又没有体魄,不能替母亲抵挡来人。他心里先是一阵悲伤,又一阵愤怒。愤怒消散之后,是说不出感觉的压抑。他站起身,很想帮母亲做些什么。可又不知道能做什么,站起来在狭窄的空间转了一圈,手足无措。四周的黄纸箱子陈旧不堪,沾染了油污,似乎向他压来,如即将倾塌的堡垒。他想帮助母亲结账,看一位客人在拿锅巴,就从墙上抻了一只塑料袋子,帮客人去拿。手一触到锅巴袋子,摸到了一手灰尘,第一反应是扔下锅巴,把手蹭干净,可是蹭到一半发觉了自己的不合时宜,又停下来,手在空中滞涩了一下,又把锅巴捡起来,放进袋子。直起身来,木然交给顾客,心里更加闷得难受。
当晚在店里,没什么顾客,徐中和母亲头对头,相互叙着最近半年的变化。母亲问他在学校吃得好不好,徐中说很好。其实徐中在学校食堂不舍得吃小炒,只是大锅菜选一两个,同学里有一伙天天去吃小炒,徐中看那些人飞扬跋扈的样子令人讨厌。他说自己喜欢吃素,花不了几个钱。徐妈当场就湿了眼眶,说儿子懂事。徐中于是想起小时候,父亲外出修路,祖母身体不好,带不了自己,母亲带他住在学校里,白天让他在办公室里,母亲一下课就匆匆忙忙跑来看他,带着三岁的他吃食堂,一口一口喂他,自己甚至顾不上吃几口,就去准备下午的课,晚上搂着他瑟缩在学校点煤炉的小屋里。母亲从不舍得扔任何食物,一小口馒头即使吃不掉,也会留到第二天, 冷了硬了也泡在汤里吃。
内容简介
一家让人死而复生的医院,一座不断生长的古塔,一个能折射人心的城市,一本没写完的书,一段没演奏完的小提琴曲,一项未完成的工程,一条还没走完的回家之路……
以上种种,是幻想,也是人生。
《长生塔》收录郝景芳最新科幻作品《积极砖块》,2019年花城文学奖获奖作品《永生塔》,以及多部未出版作品。如果说科幻是科学与幻想,那么,它不应仅仅是狭义上的科学技术,还该包括人文科学部分。在这本最新的作品集中,郝景芳以自己细腻的笔触,将现实中的种种投影在科幻世界中,用一个个温暖又引人深思的故事,带你读懂人心的幽暗与温暖。
作者简介
郝景芳
生于1984年,凭借《北京折叠》高票力压“科幻小说之父”斯蒂芬·金,斩获第74届雨果奖中短篇小说奖,是继刘慈欣之后享此殊荣的第二位华语作家。
曾出版长篇小说《流浪苍穹》《生于一九八四》,短篇小说集《人之彼岸》《孤独深处》《去远方》等畅销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