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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9年5月26日 星期 放大 缩小 默认 下一篇 4 >>现代快报网
他身上散发出一种孤独
  《星期天早上的远足》
  苗炜 著
  译林出版社
  2019年5月

  那是一张年轻的脸,满是泪水,他长大之后,会觉得这样的哭泣非常可耻。他还会为他所爱的人一再流下让自己灼伤的热泪,他的心还会因某时某事触发而隐隐作痛。但在这个十四岁的夏天,他所知道的世界只有眼前这一个,他所热爱的姑娘只有眼前这一个,他刚从一本书上看来一个词叫“伤别离”,正好可以放在这里。如果这个时候,他把自己的痛苦包裹起来,那一定会成为一颗珍珠,干净,幼稚,纯粹。

  我总记得小飞这张哭泣的脸,但仔细想想,他在我面前从来没哭过,我不知道这个哭泣的形象从哪里来,又为何如此牢固地占据我的记忆。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初三(四)班的教室里,班主任罗青衣把赵鸣镝带进来,向大家介绍,这是我们班里的新同学,从五站地之外的另一所中学转学而来。我们鼓掌欢迎,赵鸣镝深深鞠了一躬,就坐到我前面的座位上,那本来是王小木的位子,他留级了,所以空了出来,那是我们这一列的倒数第三个座位。我坐在倒数第二个,最后一个位子是傻大红的,傻大红也差点儿留级,她头脑不太灵光,可别的地方发育得太好了,看着要比我们大好几岁。赵鸣镝瘦弱,苍白,抿着嘴,看上去非常紧张。

  罗青衣在黑板上写下“鸣镝”两个字,说:“这个名字,来自毛主席的诗词《满江红》,谁能背诵出来一两句?”他环顾四周,同学们都把目光移开,受不了他那火辣辣的眼神。这位语文老师是京剧票友,演青衣,京剧表演讲究“手眼身法步”,所以他的眼神含情脉脉又犀利,我们班里几乎没有人敢和他对视,碰到他提问,更没人敢看他。有一次班里搞晚会,班干部提议让罗青衣表演一个,他给我们演的是《贵妃醉酒》——奴似嫦娥离月宫咿呀呀,不仅唱,还有步法和身段。我只见过柯湘李铁梅,哪里见识过杨贵妃?当时全班同学既不敢仔细观看他的表演,也不敢互相打量,因为两个人的目光一对上,就要笑出来。总算熬到罗青衣演完了,大家拼命鼓掌,大声叫好,因为只有大声叫出来,才能把忍住的那些狂笑换一个方式宣泄出来,否则非给憋死不可。

  罗青衣料到我们不会背,自顾自地吟诵起来,他喜欢背诗词和古文,这几乎毁掉了我对古典文学的全部兴趣,“小小寰球,有几个苍蝇碰壁。嗡嗡叫”,我身后的傻大红嘿嘿地笑了起来,“嗡嗡叫”,她小声重复着,这一下班里好几个人也跟着笑,这并不是笑主席诗词,也不是笑罗青衣,而是笑傻大红。罗青衣毫不理会,接着往下背,到“正西风落叶下长安”的时候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全班,一字一顿地:“飞—鸣—镝。”

  他长出了一口气,全班同学也都长出了一口气,没料想他还有下半阕:“这首《满江红》的下半阕更容易一些,赵鸣镝同学,你能给大家背一下吗?”赵鸣镝站了起来,很坚决地摇了摇头,幅度不大,但速度极快。罗青衣拍了拍他的肩膀让他坐下,这样他站在我面前忽然以极快的语速开始了下半阕:“多少事从来急天地转光阴迫一万年太久——”他又停了下来,这一次班里终于有两三个人接上了:“只争朝夕。”罗青衣满意地点了点头:“对,我们就是要只争朝夕,我们上初三了,马上就要迎接中考了,这是你们人生中第一次重大考验,你们要只争朝夕地学习。好了,我们开始上课!”

  我觉得罗青衣对赵鸣镝的介绍过于隆重了一些,而且他没有把这首《满江红》念完,这首词的最后几句我也会背,但“蚍蜉”“鸣镝”这两个词对我来说还是有点儿生僻,一个月之后我们才给赵鸣镝起了个绰号叫“小飞”。

  那是学校里组织秋季运动会,体育委员逼着大家报名,原来王小木在的时候,他总能拿个铅球冠军,他留级了,唯一的金牌选手就在我们班消失了,体育委员自己能跑一百米、两百米,他安排傻大红去跳高,安排我去跳远,然后坐到赵鸣镝的桌子上:“你擅长什么项目?”赵鸣镝反问:“还有什么项目没人去?”体育委员一下子兴奋了:“四百米和八百米没人,你去跑四百八百吧,我给你报上名。”赵鸣镝默许了,低下头看书。我觉得体育委员这是在欺负人,谁要是能连着跑下四百八百,就会累吐血。我捅了捅赵鸣镝:“你行吗?两项呢!”他回头:“我天天都跑步。”

  秋季运动会在地坛体育场召开,这个球场就在我们学校旁边,我在那里看过北京队和北京部队队的足球比赛,黄土球场,球员踢得凶猛,经常因动作过大裤衩撕裂,这时候队员就围成一圈,队医飞速拿过来一条新裤衩,那个倒霉的球员就在人圈里换。每逢这样的场面观众就大声起哄,比进了球还兴奋。那时候的比赛说是一毛钱一张票,但基本上是免费入场,而且永远是北京队和北京部队队踢,球迷们都是老百姓,自然支持北京队。我们这帮学生能有机会在这样的体育场里开运动会,再踢上两脚球,实在非常幸福。

  那年的秋季运动会,艳阳高照尘土飞扬,赵鸣镝先在四百米跑上拿了个冠军,休息了会儿接着参加八百米跑,他在第一圈就跑到了第一个,速度飞快,眼瞅着双腿就迈不动了,可后面的人还是死活追不上,他拿了两个第一名,可把我兴奋坏了,后来约翰逊在奥运会上拿到了两百米和四百米两个金牌也不过如此。我们当时一致把赵鸣镝的称呼改成了“小飞”。

  那个年纪的孩子被体内某种神秘的因素所驱使,每天都有旺盛的精力,总是在跑步、打闹,满脸是汗水。小飞的家离学校大概有五公里,他早上跑步上学,放学了就走回家。来回一小时。他总是很早就到学校,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念书,他很少说话,更很少主动和别人说话,他不和我们踢球,也很少笑,他身上有什么东西强烈地吸引着我,上课的时候我会对着他的后脑勺发呆,我在想,这个脑袋在想什么呢?我有点儿警惕地观察那些接近他的同学,害怕他受欺负,实际上并没什么人接近他。我总是找机会跟他说上两句话,可又知道他并不愿意和别人太亲近。他身上散发出一种孤独,这种状态我当然也有过,但还不好意思以“孤独”来命名。有一天早上,我六点半就到了学校,天刚蒙蒙亮,小飞已经坐在空空的教室里,盯着一支灯管发呆,我站在门口,忽然明白,有些人是孤独的。

  孤独,这个词汇第一次闯进我的字典并被我运用。此后,我常常陷入一种冷静的观察,轮到我值日打扫卫生,我就拖到下午五点半,学校里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格外安静,我站在窗户前向操场上看去,有个同学踢着一块石子往外走,他是孤独的吗?此刻是的,但他回到家里就不是了。还有个同学靠在自行车上发呆,他是孤独的吗?此刻是的,但他的同伴从存车棚里出来,他就不孤独了。罗青衣也下班了,他刚给我们讲解了“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此时用报纸卷着几根芹菜,迈着细碎的步子,像在一片水面上浮动,他是孤独的吗?嗯,他很可能也是个孤独的家伙。我还看见了教导主任赵狗子,他永远像一条狼狗似的在学校里巡查,他肯定不会孤独。

  谁是这个学校里最孤独的人呢?我的观察结果是老邱。他是我们的数学老师,戴着一副黑框眼镜,头发略乱,穿着中山装,连风纪扣都扣着。他上课的时候戴着蓝色的套袖,同学们行完礼,他就把套袖套在胳膊上,下课的时候再摘下来,抖落上面沾上的粉笔灰。每次在楼道里、操场上见到老邱,我都会驻足:“邱老师好!”他也会停下来说一句:“你好。”他大概不能叫上我的名字,我怀疑,整个班整个年级,老邱叫不上任何一个学生的名字。他从初二下半学期给我们上课,其结果就是班上有一半同学的数学不及格,这不是说他教得不好,我非常喜欢上他的课,他把套袖套上之后,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下一道题,然后他就开始写解题的步骤。一般来说,那都是一道很难的题目,看着感觉无从下手,老邱却一步步地写出了答案,他屁股对着我们在黑板上解题,这种时候一般会有半个小时,剩下的时间他才会面对我们开口说话。他说话没逻辑,如果你能看懂他是怎么解题的,你就明白了他要讲什么,回家看课本看习题集,会发现上面的题目比老邱写在黑板上的容易多了,但如果你只听他讲课,你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内容简介

  本书收录了苗炜创作的7部中短篇故事:《日光机场》《流水》《警察与外星人》《你知道的太多了》《黑夜飞行》《幸福大酒店》《星期天早上的远足》。苗炜的短篇故事大都以城市为背景,在这本短篇集中,你会看到执著寻找外星人的中年大叔如何被网络骗子骗钱,单身程序员怎么谋划仿效罗伯特·德尼罗的电影抢劫银行,身怀催眠绝技的中学英语老师如何开展心理创业项目,痴恋法式浪漫的女青年如何伪装在全世界游历,生在1980年代的中学生如何初次认识自己和世界……这些人在城市里飘荡游离,带着各自的坚强和懦弱。苗炜用小说还原生活细微的日常,也加入了奇想乐符,让叙事充满意外的转折。

  作者简介

  苗炜

  

  1968年生,小说家。曾任《三联生活周刊》副主编,《新知》杂志主编,已出版作品《让我去那花花世界》《星期天早上的远足》《寡人有疾》《面包会有的》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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