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出生于一九六六年三月三日的第一个小时,在圣塔莫尼卡的圣约翰医院里。我们得知,可以在当天下午晚些时候去收养她。我们当时还住在葡萄牙弯,与圣塔莫尼卡沿海岸线相距六十多公里。三月三日,为她接生的助产士布莱克·沃森给我们家打电话,我正在洗澡;约翰走进浴室,向我转述布莱克·沃森的话。“我在圣约翰接生了一个漂亮的小姑娘,”布莱克的原话如此,“我得知道你们想不想要她。”我的眼泪夺眶而出。布莱克说,宝宝的妈妈是图森人,为了生孩子,一直借住在加州的亲戚家中。一小时后,我们就站在圣约翰医院育婴室的窗口,看着这个头发漆黑、容貌如玫瑰花蕾一般的婴孩。她的腕带上没写名字,只有两个字母“N.I.”,意思是“信息不详”。对这种要被收养的孩子,遇到任何问题,医院的回答都是如此。一位护士在她漆黑的头发上系了个粉色蝴蝶结。“不是那个宝宝……”此后多年,约翰会向她不断重复这句话,重现育婴室中的一幕,用专家建议的说法,说我们“选择”了她;讲述那重要的一刻,育婴室里那么多的宝宝,我们找到了她。“不是那个宝宝……是那个宝宝,戴了蝴蝶结的宝宝。”
“说一遍那个宝宝。”她会如此回答。我们会为此备感庆幸,证明我们用专家建议的说法,说我们“选择”了她,是多么明智啊。现在,育儿专家们早已不再建议使用“选择”这个说法了。但当时是一九六六年啊。“再说一遍。说那个戴蝴蝶结的宝宝。”
后面她又说,“再演一下沃森医生打电话来的时候。”布莱克·沃森早已是这场独角戏中不可或缺的人物。
接着又说,“演一下洗澡的时候。”
就连洗澡那个部分,也成为专家推荐的“选择”说法的一部分。
一九六六年三月三日。
那天晚上,我们离开圣约翰医院,去了贝弗利山庄,把好消息告诉约翰的哥哥尼克和他的妻子伦妮。伦妮请我早上去萨克斯百货跟她见面,给孩子买婴儿装。她从透明的冰桶里取冰,要做“庆祝饮品”。做庆祝饮品是我们家的传统,凡是有什么大事(或者寻常小事)发生,都要来上一杯。现在回想一下,我们那天都喝多了,但一九六六年的我们,谁能顾及这么多呢。当我重读自己早期写的小说,里面有一个人总是在楼下冲饮品,唱着“从温内特卡来了个大明星”。那时我才惊觉,那天我们都喝了多少啊,根本都没怎么过脑子。伦妮往我酒杯里又加了些冰,然后拿着冰桶去厨房弄更多的冰块。“去萨克斯比较好,你消费满八十美元,他们就能给你一辆婴儿车。”她一边走向厨房一边说。
我接过酒杯,放下来。
我没想过还需要婴儿车。
我没想过还需要婴儿装。
那天开始的连续三个晚上,那个头发漆黑的宝宝都住在圣约翰的育婴室里。而那三个晚上,我每次都会从葡萄牙弯的房中惊醒,感到同样的寒意,听到浪花打在下面岩石上迸裂的声音。梦到我把她抛在脑后,让她在抽屉里睡觉,自己去城里吃饭或者看电影,没有为那个婴孩做任何安排。她可能会独自一人从抽屉中醒来,饥肠辘辘,孤独地守在葡萄牙弯。
换句话说,就是梦见我失败了。
被赐予了一个宝宝,却没能保证她的安全。
我们想收养孩子,或者说想拥有一个孩子的时候,总会强调这是“福祉”。
我们闭口不提那突如其来的寒意、各种各样的“万一”,那向某种失败迅速坠落的感觉。
万一我没能照顾好这个宝宝呢?
万一这个宝宝没能茁壮成长,万一这个宝宝不爱我呢?
还有更坏的,坏得多的,坏到无法想象,而我却想了所有等着要带一个宝宝回家的人都会想的问题:万一我不爱这个宝宝呢?
一九六六年三月三日。
在伦妮说要买婴儿装之前,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一切都好像非常随意,甚至轻松愉快。一九六六年新年假期的周末,约翰和我去了卡塔利娜岛的猫港,上了莫蒂·霍尔的船。莫蒂·霍尔是戴安娜·林恩的丈夫;戴安娜是伦妮的好朋友。那个周末,在船上的某个时刻(也只能推测一个时间,因为那真是一次放纵的短途旅行,我们要么在喝酒,要么在想着喝酒;要么在调酒,要么在想着调酒),我对戴安娜提过,我想要个孩子。戴安娜叫我去找布莱克·沃森。她和莫蒂的第四个孩子就是布莱克·沃森接生的。布莱克·沃森还接生过霍华德与露·厄斯金收养的女儿。这两个人是尼克和伦妮的老朋友(霍华德曾和尼克一起去过威廉姆斯),恰巧那个周末也在船上。也许是因为厄斯金夫妇也在船上,也许是因为我提到自己想要个孩子,又或许是因为我们都喝了想喝的酒,就借着酒劲说起了领养这个话题。原来戴安娜自己就是被收养的,但父母一直瞒着她,瞒到二十一岁,因为一些经济上的问题,不得不告诉了她。养父母处理这件事的方式,就是把这个秘密告诉了戴安娜的经纪人(当时这好像是很寻常的事)。戴安娜的经纪人处理这件事的方式,就是带戴安娜去贝弗利山庄酒店吃午饭(这种事感觉也不奇怪)。戴安娜在酒店的保罗酒廊得知了这个秘密。她还记得自己尖叫着飞快地逃到别墅之间的三角梅花丛中。
就是这样。
然而,接下来的那个星期,我就去见布莱克·沃森了。
他从医院打来电话,问我们要不要这个漂亮的小姑娘,我们毫不犹豫:要。到了医院,那些人问我们,要给这个小姑娘取什么名字,我们毫不犹豫:我们会叫她金塔纳·露。几个月前,我们在墨西哥,在地图上看到这个名字,于是彼此承诺,如果以后能有一个女儿(当时还像个白日梦,有个女儿并不在我们近期的规划中),就给她取名叫金塔纳·露。地图上那个叫金塔纳·露的地方,还不是一个国家,只是一个地区。
当时,地图上那个叫金塔纳·露的地方,常客依然还只是考古学家、爬虫学者和强盗土匪。还没有那个叫坎昆的春日度假胜地,也没有络绎不绝的游客和讨价还价的商家,更没有地中海俱乐部。
当时,地图上那个叫金塔纳·露的地方,还是一片未知之地。
圣约翰医院育婴室里的那个婴孩也是如此。
L'adoptada,家里有人这么叫她,被收养的孩子。
M'ija,也有人这么叫她,我的女儿。
尽管我没能立刻认识到,之后却明白了,收养是很难一帆风顺的。
就算是当时普遍被认可被推崇的说法,听上去也像很糟糕的概念:如果有人“选择”了你,这说明什么?
难道不正说明你能“被选择”吗?
最终,这难道不是说明,这世界上其实只有两个人吗?
选择了你的人?
和另一个没选择你的人?
我们是不是逐渐发现,在这个语境下,越来越会联想到“遗弃”这个词?我们难道没有努力去避免这样的遗弃吗?我们的努力难道不能形容为“疯狂”吗?我们愿意问问自己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吗?我们需要扪心自问接下来会出现什么字眼吗?难道不是“恐惧”?难道不是“焦虑”?
未知之地,在那之前,我都以为未知之地的意思,就是没那么多复杂的状况。
我从来没想过,未知之地,也有属于自己的复杂状况。
本书是琼·狄迪恩的代表作,为了纪念逝去的女儿,她写就此书。狄迪恩在书中探寻生与死、情感与自我之间的关联:是否我们从根本上无法互相了解,甚至对彼此一无所知?是否因为我们的不同,使我对你的痛苦甚至离去的预兆置若罔闻?是否即便没有生死的阻隔,我们也不曾真正亲密?
关于失去,关于悲伤,关于幸与不幸,关于婚姻、孩子和记忆,关于人们愿意或不愿面对的一切……
内容简介
作者简介
美国女作家、记者。生于1934年,20世纪60年代步入文坛。她在小说、杂文及剧本写作上都卓有建树,在美国当代文学领域有举足轻重的地位。2005年,琼·狄迪恩获得美国国家图书奖。2007年,她又获得了美国国家图书基金会为对美国国家文学做出卓越贡献的作家颁发的年度奖章。2013年,美国政府授予琼·狄迪恩美国国家人文奖章。主要作品有《蓝夜》《向伯利恒跋涉》《奇想之年》等。
琼·狄迪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