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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8年7月8日 星期 放大 缩小 默认 下一篇 4 >>现代快报网
中年男人在镜头里朝我笑了
  《问米》
  葛亮
  浙江文艺出版社
  2018年6月

  内容简介

  《问米》甄选了近年来葛亮创作的7篇具有悬疑感的中短篇代表作。在悲悯的民间叙事中,是人生的风姿百态,也是命运的横强与无常。娓娓道来之下,总能看到些许平庸又熟悉的样子,他们面目模糊、泯然众人,却被巨大的秘密裹挟着,在下一秒堕入深渊。自认聪明的,以破釜沉舟的信念,步入迷障。更多的人则在观望,终于亦步亦趋。

  他们是旅居越南的通灵师,是隔壁的奇怪邻居,是擦肩而过的路人,是我,也是你。

  面前是一片浩浩汤汤,自时代的跌宕,自历史深处的幽暗,或自个人的痛快与无涯苍茫。彼岸处,刹那间似有一两点星火。不明亮,但足够暖。

  作者简介

  葛亮

  原籍南京,现居香港。文学博士,毕业于香港大学中文系,现职副教授。著有小说《北鸢》《朱雀》《七声》《戏年》《谜鸦》《浣熊》,文化随笔《绘色》《小山河》等。作品被译为英、法、意、俄、日、韩等语言。

  《朱雀》获选《亚洲周刊》“华文十大小说”,2016年以《北鸢》再得此荣誉。作品入选“当代小说家书系”“21世纪中国文学大系”等,历年获得海内外三十余重要奖项。近期包括2016年度“中国好书”“华文好书”评委会特别大奖、2016年当代五佳长篇小说、2016年度中版十大中文好书等,作者获颁《南方人物周刊》“2016年度中国人物”、《GQ中国》2017人物盛典“年度作家”,2017“海峡两岸年度作家”。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阿让。

  是的,我需要解释一下,我如何与他相识。

  这涉及我的工作性质。怎么说呢,我是一个摄影师。当然,这是我的副业。我没有兴趣说我还有一份正式的工作,因为无可圈点。可以叫做公务员。但其实,只是在殡仪馆里做一些迎来送往的事情。送生也送死。

  所以,我会重视这份副业。它让我觉得自己有用和高尚一些。当然别人未必这么看。毕竟,我是个很容易自尊心膨胀的人。

  问题在于,摄影师也并不完全是个理想的职业。因为业务范畴广泛,我替人拍过结婚的Video,拍过宠物,也偶尔为了紧巴的日子,跟踪过一两个明星,拍过他们的闺中秘事。但我要说明的是,我是个将兴趣和事业处理得壁垒分明的人。不要以为我没有原则。

  因为我的原则,我才会和老凯相识。或者说,我才愿意搭理他。

  老凯的丈母娘死掉了,在我们的殡仪馆火化。

  那天的丧礼,租用了我们最大的一个厅,极尽奢华。排场摆得很足,包括全程录像。我对这一点很不解,毕竟不是什么伟人的遗体告别仪式。录像的意义,除了让亲友在痛定之后再思痛之外,难说还有什么历史价值。照片上的老太太十分老,眉目并不舒展。不是颐养天年后的寿终正寝,听说是胃穿孔死掉的。这就让整个事情变得勉强。前来吊唁的来宾。他们在礼堂外面,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一个大肚子的男人正在打电话给股票经纪,面部表情丰富。他身旁的女人掏出化妆棉,将嘴上紫黑色的唇膏一点点擦掉。擦了一半,又不甘心地抿一下嘴。更多的人,是百无聊赖的样子。

  的确,即使从专业的角度,我也觉得准备的时间过于漫长。依客户的要求,将雏菊、康乃馨、天竺葵、菖蒲和熏衣草一层层摆成俄罗斯套娃一般的心形,确实需要时间。何况这个方案,是在追悼会开始前两个小时才告诉我们。而那两只棉纸扎成的仙鹤,在前一天晚上受了潮,怎么都摆不出雄赳赳气昂昂的派头,也实在叫人郁闷。在所有人都忙得如火如荼的时候,只有一个哥们儿,叼着烟扛着摄影机走来走去。我说,哥你差不离行了,这么走我眼晕。他轻蔑地看我一眼,说,什么叫差不离,没个合适的机位,拍出来效果不好你担当得起?我就闭嘴了。他是客户从电视台请来的摄像,以掌镜一档大型相亲类节目而闻名,所以拍活人还是蛮有经验的。他突然一拍我肩膀,说,小伙子,人生没有NG。这可吓了我一跳,这么有哲理的话,搁我们这儿就让人起鸡皮疙瘩。我干笑着走开了。

  这又忙了一阵儿,我正训一个刚来的小姑娘把“音容宛在”的联给贴倒了。老李过来慌慌张张地说,那哥们不行了?我说,谁?老李一指,摄像。我一看,哥们脸煞白,捂着肚子,豆大的汗珠可劲儿淌。我走过去,问他怎么了。

  他看我一眼,嘴唇直发抖,说,早上喝了碗豆汁儿,刚跑了三趟厕所。得,又要窜了。看他那熊样,我心想这还真是英雄气短。我说,赶紧的,回家歇着去吧。他为难地说,那这个怎么办。我说,不拍了呗。他说,那不成,订金都收了。说完脸色一阵发青。旁边老李就说,马达,你不是摄影挺能耐的吗?帮帮这哥们儿。我说李叔,我哪敢来班门弄斧。哥们儿眼亮一亮,说,那谁,你摇镜特写什么的,都会吧?我冷笑一下,心想什么时候了还跟我这儿臭显摆。就说,不会。转身就走。哎……他痛苦地抬抬手,说,得,就你了。

  要说人在这镜头底下,都挺能装。该肃穆的时候格外肃穆,嚎得也一个比一个带劲儿。孝子贤孙们赛着哭天抢地,生怕日后翻了带子出来,被人咂味说不孝遗臭万年。晚上,我一边看录像,一边想,到这时候真他妈的都是影帝影后哦!可一中年男的经过,突然抬起脸,歪过脑袋看一眼镜头,笑了。他这一笑,可把我吓得不轻。到回过神来,赶紧倒带子再过去看。还真他妈的笑了,笑得亲切和蔼。这大半夜的,我心里咯噔一下。我觉得,他这笑,是笑给我看的。

  一周后的中午,我正在办公室打盹,接到一个电话。是个很沉稳的男声。他说,小伙儿,听你们领导说,老太太那录像是你拍的?我说,嗯,您哪位?他说,我是老太太的女婿。我说,哦,我就是一代班跑龙套的,拍得不好您见谅。他说,不,你拍得很好。构图,氛围的感觉,都把握得很棒。我心想,好嘛,还构图,机位基本就没动过。我说,有事您说吧。他说,我想找你合作个项目,你有兴趣吗?我想一想,说,哦,您细说说吧。

  就这么着,我见到了老凯。当我见到这中年人,一眼认出他是在镜头里微笑的男人。我当时有了不祥的预感。他冲我亲切地笑了,笑容与镜头里一样,然后对我伸出了手。我和他握了手,他的手心是湿热温暖的。

  我是个风水师。他说,我找你呢,是想拍一个通灵人物的纪录片。我一听,想都没想就摆摆手。我说,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我没兴趣。我是国家公务员,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从专业的角度来说,死者为大。走都走了,何苦接回来再折腾一程。他不恼,笑得更亲切了,他说,你这么说,还是对鬼魂不够了解。鬼魂是什么?从科学的角度说,鬼魂实际是某种磁场。你得承认磁场是唯物的东西吧。我不置可否,他继续说,这种磁场是有记忆的,人在生时附于身体。可人要是器官衰坏或者虚弱衰老,产生不了足够的能量。这种磁场就会慢慢离开人体。所以人死以后,灵魂就成为一种脱离肉身的单独的能量体。根据能量守恒定律,这个磁场暂时不会消亡。鬼魂就开始游荡,这就是所谓孤魂野鬼。

  我打断他说,您说得是挺科学,可是听起来还是瘆得慌。您到底想要我干什么吧?

  他说,你听我说完。这些鬼魂在游荡的过程中,会遇到与自己属性相当磁场接近的身体,就会被接收。这就是所谓的鬼魂附体。而通灵师,就是能够调整自身磁场成与鬼魂相近的人。鬼魂有自己的磁场记忆系统,就好比磁带上的信息以电磁波的方式,可以反映于被接受者的大脑。这时候,通灵师就像一道桥梁,可以将亡者生前的记忆显现出来。他的喜怒哀乐,他想做的事情,他最惯常的思维方式,都会作用于通灵人的大脑。所以,所谓死者和生者的对话,就是这么来的。我最近听说,在东南亚的丧葬业,兴起了一种仪式。有很多的通灵师都在那工作,帮助死者亲友了解遗愿。我想过去拍一拍。子丑寅卯,看了才知道究竟。

  我咽了一下口水,莫名有了一些兴奋。但我还是很矜持地说,不会有什么危险吧?

  老凯哈哈一笑,说,大不了灵魂附体。你这么壮,对相异磁场排斥力很大,估计没人敢附。谁他妈要真的敢玩儿你,我们就把他的银行密码套出来。

  我也笑。我说,老凯,要真这么能耐,你就该把你丈母娘的密码都套出来。

  老凯不屑地说,她那点遗产,早就给几个小舅子刮干净了。要说那天办白事,我还贴了不少钱呢!

  我们就一起大笑起来。在这笑声里,基本上这事就算成交了。

  我们到了越南那天,不怎么顺利。在河内机场,突然停电了。我长这么大,还是头回遇上机场停电这种鸟事,也算是开了眼。一片乌漆麻黑中,有个男人用娘娘腔的英文说,所有过关手续一律暂停,直到电力系统恢复。

  在黑暗中,我皱一皱眉头,说,见鬼。我听见身后老凯用很干的声音说,说不定真是鬼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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