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舒的新作《潘金莲的饺子》其实是一部关于《金瓶梅》的美食书,《金瓶梅》是瓶,美食是酒,《金瓶梅》的瓶里装着美食的酒。内容自然也是与《金瓶梅》密不可分的,在李舒笔下,《金瓶梅》更像是一个引子,由《金瓶梅》的人物故事引申开来,谈风物,谈掌故,谈民俗,谈作者本人的日常生活,如此种种,不紧不慢地娓娓道来,看似说东道西、不着边际,却又处处不离《金瓶梅》中的美食,而同时又与西门庆、潘金莲、吴月娘、李瓶儿、李娇儿、庞春梅、孟玉楼等众多《金瓶梅》中人物的命运联系在一起,为打开《金瓶梅》的世界提供了一把钥匙。
潘金莲很会包饺子,《金瓶梅》中有几处写及包饺子,与潘金莲相关的有这样一个细节,说的是潘金莲人在曹营心在汉。武大非正常死亡之后,潘金莲思念西门庆,于是包了三十个“裹馅肉角儿”等西门庆来吃。结果没有等到西门庆,却少了一个“裹馅肉角儿”,潘金莲心中的怨气无处发泄,就借题发挥,痛打了迎儿一顿。在这篇文章里,李舒先写潘金莲、孟玉楼、李瓶儿三位佳人赌棋,引出宋蕙莲最拿手的名菜“一根柴火烧出稀烂的好猪头”,继而引出潘金莲的“裹馅肉角儿”,然后开始旁征博引,考证出这种“裹馅肉角儿”,就是我们现在常吃的猪肉馅饺子。而这种饺子的历史可谓源远流长,早在唐代,考古人员即在古墓中挖掘出长约五厘米的月牙形饺子,宋代以降,饺子更是频繁出现在《东京梦华录》《武林旧事》《万历野获编》这些文人笔记中。潘金莲所做的蒸饺与水饺又有不同,蒸饺的皮是烫面,皮薄馅大,吃起来更加筋道——李舒的文章不仅写出了潘金莲痛打迎儿背后的隐情,同时也考证出饺子的历史与种类,且将知识性与趣味性融于一体,行文颇得中国传统小品文之妙趣。
李舒在《一只柑子引发的耳光》一文中,又一次写到潘金莲打人。这次潘金莲打的是秋菊,原因是潘金莲的母亲前来探望,潘金莲拿水果招待她,结果少了一个柑子。潘金莲盘问秋菊,秋菊不肯承认,被春梅在袖管里搜出柑皮,于是被潘金莲“尽力脸上拧了两把,打了两下嘴巴”。如果不去深究,这个情节似乎与潘金莲痛打迎儿并无二致,但通过李舒对柑子的考证,却发现柑子在古代属于贵重水果,普通人家很难享用得到,潘金莲虽然深得西门庆宠爱,也未必能够经常吃到柑子,所以潘金莲才会对柑子格外留心。而当日西门庆为孟玉楼的生日设宴,却点了一支“忆吹箫,玉人何处也”,思念的乃是已经去世的李瓶儿,潘金莲恼怒之余,不免再次借题发挥,秋菊就成为她的出气筒。潘金莲的两次打人,原因既有同,又有不同,如此细腻的解读,不仅让人对柑子的来历有了比较深入的了解,对《金瓶梅》本身也有了一层更加体贴的领悟。
李舒在解读《金瓶梅》中的美食的同时,也常常联系上自己的生活。比如写桂花酒,她首先想到的是自己的故乡,想到的是外婆在自家厨房里蒸桂花,她还联想到桂花的别称木樨,进而又考证出木须肉其实是木樨肉的讹传,这里的木樨已经不是桂花,而是鸡蛋。李舒写猪下水的各种吃法,认为糟肉可称第一,她一方面历数古代糟货发烧友的种种趣事,另一方面讲述自己的不雅吃相,李舒提醒大家,时值夏夜,如果碰巧有AC米兰或者上海上港的比赛,那时候就不要给她打电话了,因为那时候的她正“左手捧啤酒,右手持糟鸡爪,眼里全是屏幕,实在抱歉,抱歉,暂时看不见你”。
李舒的文字亦庄亦谐,一步一景,既有“探索人类生活真谛”的知识含量,也有八卦趣味,考证时自然旁征博引,而一旦八卦起来也常常让人哑然失笑。胡兰成说,“《金瓶梅》里的人物,正如阴雨天所留下没有洗的绸缎衣裳,有浓浓的人体的气味”。李舒说,“我倒爱这‘浓浓的人体的气味’,乃是十足的人间风趣”。我们在李舒的文字中所体验到的,其实正是这种“十足的人间风趣”。
王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