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证件》收录了路易塞利出道时所写的十篇随笔作品:有的文段记录了她漫游(或骑行)于城市与国家之间对于自我、空间的思索;有的文段则探究了阅读与写作所及边界。“假证件”一词取自开篇与结尾中她前往威尼斯,探访布罗茨基墓地的旅途中“因缘巧合”获得一张威尼斯永久居留身份的经历,也暗喻着作者自身经历中流动的复杂与多变。随笔式写作中抽离的视角、优美的笔触里有路易塞利身为作家的野心与坦诚,同时也为读者认清周遭世界提供了全新的观看之道。
楚鲁乌斯科河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飞越大西洋的航班上开始流行一种新的折磨人的方式,对于一个没有耐心的人来说,没有比这更无情的酷刑了:电子屏上显现世界某一大块区域的地图,一架白色的小飞机就在这上面缓缓挪动,每60秒前进1毫米。半小时,一小时,两小时, 三小时过去了,小飞机还在这同一块蓝色的平面图上滑行,已经远离了那两条大陆海岸线。最好的办法,大概就是在飞机上打个盹,或是读点儿什么东西,然后等到世界地图又有两厘米被征服时,再抬眼看一下屏幕。可是像我们这样缺乏耐心的人就不得不一路紧盯着那架小飞机,仿佛只要给它施以足够强度的念想,就能让它再往前挪一点点。
在这里,路线是指定的,不能再划出其他的替代线路,也不能走回头路,没有比这更有悖于地图精神的发明了。地图是空间的抽象化;给地图强加一个时间维度,不管是以计时器还是以一架微缩版飞机的形式,都违背了地图的初衷。地图在本质上是静止不动的,处于时间之外的;正因为此,地图是不会给研究它的人的想象力施以任何强制的。恰恰相反,一张地图在我们面前平铺而开的空间——沉默、静穆的抽象地域——会刺激我们的想象。只有在一个静态的、无时间的平面上,思维才可以自由驰骋。
已知的事实是,我们的抽象能力要超过想象构成事物的具体细节的能力。普通人是无法把握无限之物的形象的,不能像博闻强志的富内斯那样,对一个有无穷细节的事物或者不断发生变化的事物完全了然于心。可是,对于大多数人来说,绘制一张图表并非难事,更不用说凭记忆画出一幢房子的草图了。我们需要抽象的平面图,需要两个维度的好心帮助,以便尽情徜徉,设定或者擦除可能的走法,规划线路,推倒重来。一张地图就好比一个玩具,是世界的某一部分的相似物,按照适合于我们手和眼的尺度制作而成。地图,这个相对于处在永恒运动中的世界而言的不变的优越存在,是以想象的规模来制作的:1厘米=1公里。
人行道
赞颂散步的人已经把走路这一行为上升到一种带有文学色彩的活动的高度。从逍遥学派到现代的 flaneurs,散步被构想为思想的诗学、写作的前奏、求问缪斯女神的空间。事实上,在以前,出门散步遇到的最大风险或许是被一条狗击溃,正如卢梭在《孤独漫步者的遐想》 的某篇中所讲述的那样。同样真实的是,在今天这个极不适合
步行也缺乏文学色彩的墨西哥城,行路者在出门上街的那一刻是无法拥有像罗伯特·瓦尔泽开始散步时所宣称的好心情的。
墨西哥城的步行者必须与城市的节奏同步前进,必须显示与其他行路人同样的明确意图。步行方式的任何一种变化,都会让他成为众人怀疑的目标。走得太慢,说不定就是在企图犯罪或是迷了路。跑得飞快还不穿运动装, 搞不好就是在逃避正义的惩罚,或者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值得引起关注的急事。在这座城市,除了那些还能把狗牵出来遛两圈的人、放学回家的儿童、上了年纪的人和流动摊贩,没有任何人可以以散步的速度行路。
保持车距
自行车介于汽车和鞋子之间,它的轻巧可以让骑车人超越行人的目光,同时又被机动车上的目光所超越。由此,骑自行车的人拥有一种绝妙的自由:不被人看见。自行车的混杂性让骑车人置身于一切监视之外。
骑车人唯一公开宣战的敌人是狗。这种动物淫念太多,一见到有动得比它快的东西就要撒腿追逐一番。当然,驾驶汽车的野兽也是很危险的。尽管如此,骑车人还是具有足够的隐蔽性,可以得到步行者得不到的东西,那就是:孤独漫游,任由自己的思绪奔流不歇。
另外,每一辆自行车都是符合自己主人的需要的。不同风格的人都有属于自己的那一款自行车:忧郁型的,进取型的,干练型的,野蛮型的,怀旧型的,实干型的,灵巧型的,淡定型的。车如其人,比狗像主人更甚。骑在车上,人感觉到实现自我了,自我被体现了,更加自信了。
正如自称推崇城市自行车运动的胡里奥·托里所指出的那样,飞机和汽车都不能和人成比例,因为它们的速度要远远超过人所需要的速度。自行车就不一样。驾驭自行车的人可以选择与其身体节奏最为合拍的速率, 而这仅仅取决于骑车人自身的生理极限。
自行车不仅是尊重人体的节奏的,对思考也是慷慨大方的。当一个人想要神游漫思一番时,拐弯抹角的自行车车把是他最完美的伴侣;当种种思绪倾向于直线滑行时,自行车的两个轮子会负责照管它们;若是某种思虑让骑车人痛苦,阻止了理性的自然运行,那就找一个角度够大的斜坡,让重力和风一道产生神奇的疗效。
诚然,自行车有各种用途,不限于漫游:有骑自行车的专业运动员,有骑自行车的磨刀匠,有人骑车送货,有人骑车载客。但同样确切的是,骑自行车漫游是留存不多的几种以自身为目的的街头活动之一。有这种异于常人的想法的人,应当被称为“自行车主义者”。将骑车作为一种不追求最终结果的非功利性事业的人明白,自己享有一种不同寻常的自由,只有想象的自由才能与之相比。
租房
有些人把参观空置的不动产这项无聊至极的活动变成了真正的艺术。他们在城市中漫步,参观待租中的没有家具、残破不堪的公寓或平房,然后回到自己家中——那都是居住条件极佳、肯定也更为美观的房子——想象着如何在另一个空荡荡的房子里重新摆放自己的钢琴、书桌和书架。“东西,东西,还有更多的东西,”罗伯特·克里利这样抱怨,“却没有一处可以安放身心的地方。”
空虚的地方能让我们产生一种既刺激又茫然的幻觉。目光——不过是脑的一个延伸,脑的一只手——不断填补着虚无的空间,乐在其中。也许,这种填补空缺、将不完整补充完整的倾向,是人类心灵的一个缺陷。也许海德格尔的粉丝会说,这是一种根深蒂固、不可改变的实体性质的本体表达:转动眼球的游戏和填补空缺的智力消遣表达了对真空的恐惧。不管怎么说,我不能宣布自己没这毛病。尽管我讨厌搬家,空荡荡的公寓房常让我心情抑郁,我也在用想象填满空缺时感受到了愉悦。
(节选自《假证件》,大标题为编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