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改正
我去菜园摘茄子时,遇见了臭咕咕。臭咕咕即戴胜。“胜”,即中国古代女人头饰。戴头饰的鸟,臭咕咕很美。臭咕咕也看到了我。它定定地看着我,原先披拂的凤冠状羽冠慢慢合上,收束,立起。我站住了,夕阳将我的影子拉到它的面前,离它的铁状爪子只有半米不到。它的影子像一块不规则的墨迹,小得让人怜惜。
我很想表达我的善意。我停住了,后退了一步。它不再看我,禅定侧耳,注目端详着什么,忽地头颈微倾,长喙胜鹤,迅疾掷出,须臾收回,瞬间恢复常态,双脚并立,身子端立,颈项端举,仿佛不曾动过,而长喙尖端横一青虫,头尾蠕动。
臭咕咕斜睨着我,它不慌吃。我不知道它在想什么。树头微动,有风走过田野,池塘,不远处的枫河,还有散落的山村水郭,鸡鸣声声,晚烟缭绕。它斜睨着我。看不见它嘴里的动作,那青虫竖起来,进了它的嘴,倏忽不见。夕阳金红,草木葳蕤生动,水流清澈,村庄藏在绿树里。臭咕咕叫了——hoop-hoop-hoop,三声一连,尾音悠远。羽冠散开,如花蒲扇,再叫,羽冠伏,再叫,羽冠起,起起伏伏。臭咕咕无端地叫着,它一边叫一边踱步,它不看我,它径直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踱步,头微微前伸,一步一点头。一身翎羽收束,恰似花“道袍”,曳地缓缓,行至茄畦头,它回头看我,我还在,它知道我在看它,并且知道我没有恶意。
夕阳骤然大盛,臭咕咕忽地振翮而起,双翅徐徐打开,恰如两把花折扇,施施然扇动,正如闲桨缓击空明,身子一起一伏,飞过山丘,掠过树梢,越过池塘,滑过稻田,再远处是枫河,若再向前,就是空溟无痕。一个人与一只鸟,均有好感,就此别过。
我知道这是一只雄性臭咕咕,它的体型、毛色和仪态都极美好,值得它的妻子窝在简陋的树洞、岩石的缝隙或断井残垣的窟窿里,为它孵育后代。当它穿过原野,穿过许多未知的危险,叼着一只蝗虫、蝼蛄、石蝇、金龟子、跳蝻、蛾、蠕虫,或金针虫、行军虫、步行虫和天牛幼虫等,将至某处啄木鸟凿空的树孔时,孔内突然扑扑有声,它毛色稍逊的妻子钻出来,张嘴等丈夫将虫子放到舌尖上,情境动人。
臭咕咕不吃稻谷,不吃麦子、玉米、黍等任何人类种养的谷物,也很少走进村庄。也许,基因告诉它们,没有欲望就少了伤害,距离产生安全。但它们人来不惊,似乎喜欢与人相处,与人对视或佯装漠然,人若弯腰或是走近,则突然扑扑而起。它们渴望又害怕,一直是紧绷着的。
纵使臭咕咕小心翼翼,它们还是越来越少了,不由想起它们楚楚明澈的眼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