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慧骐
在我的记忆里,威严且坚强的父亲是极少流泪的。很多年前有过一次,那是在文革刚开始不久。那一天,他所在的大学,约摸有上百个“走资派”和“牛鬼蛇神”被集体押出去游街示众。他也在其中。那天游街的队伍好长,一路上围观的人也很多。我当时才十二三岁,亲眼目睹了父亲受辱的这个场面。记得那天晚上父亲游街回来后,坐在椅子上,揽着我们几个孩子,很痛苦地流下了眼泪——这可能便是我所见到的父亲一生中唯一的一次流泪。后来他被关押在学校的机库里劳动,翻来覆去地写交代材料,时间有半年之久,但我却再也没见父亲哭过。我们去探视,给他送衣物、食品,他总是面带笑容地和我们说一些诸如要听话要争气别调皮之类的话。
及至他生命中的最后几年,因为得了脑梗,而渐渐丧失了语言表达的功能。姐姐喂他吃饭,或给他洗脸剃胡子,他会朝她笑笑;碰到我回去时用轮椅推着他去街上玩,他会向我伸出大拇指,表示高兴和赞赏。临终前的那几天,他已多脏器衰竭而处于昏迷状态,我们几兄妹及各自的孩子纷纷从各地赶至他在医院的病床前。每来一个人,我们都会比较大声地叫他,告诉他是谁来了。他心有感应似的,眼皮会努力地动一动。
院方已下达了几次病危通知,主治医生建议我们趁老人还有一口气的时候,早点把他拉回家中。我是长子,这个决定要等我来发出。而我却心有不甘,一次次地跑去恳求医生再想想办法;那其实已没有实际作用的输液瓶我始终不肯让护士拔掉,我企盼着奇迹会在父亲的身上出现。
然而,一切都已无力回天,当时针指向2010年11月28日凌晨2点18分的时候,劳累了一生的父亲终于走到了他生命的尽头。那一刻,神奇的一幕出现了:我看见父亲的眼里突然滚出了一粒很大的泪珠——一个年已92岁的老人啊,依然还对这尘世有着如此不舍的眷恋!
我对弟弟哽咽着说,爸爸走了,我们带他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