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春雷
一到冬天,屋檐下便成了祖母的专属地盘。太阳快要升到中天时,她就会提着马扎,颠着小脚迈出门槛,在檐下颤颤巍巍地坐下。这时,阳光便如聚光灯一样,哗的一下落在她身上,将她的白发映得更白,将脸上的沟壑照得更深。
这时也许北风呼呼,但再呼呼,也吹不到檐下来。它只能狠劲地摇晃院墙跟前梧桐树上铃铛一样缀成长串的种子壳,哗啦啦响。再就是摇动院中柿子树顶上那个仅存的柿子——那是祖母特意留给鸟的。
祖母背后的墙上,挂着一串红辣椒、几棒黄玉米,标注着秋天刚刚走过的痕迹。屋檐上探出几根干枯的草,在风里瑟瑟着。几只麻雀在檐头上立着,叽叽喳喳。其中一片瓦下,是它们的巢。
麻雀经常大摇大摆地落在院子里,与鸡抢食,与鸭争吃。祖母坐在檐下,并不驱赶。有时,我在院子里用短棒支起竹筛来,下面撒上粮食,短棒上拴上绳子,躲在屋里远远地牵着,等麻雀进去啄食,一拉,麻雀就被罩在下面了。但当我将麻雀关进笼子玩耍时,祖母却不愿意了,说,吓唬吓唬它们就行,干吗要把它们关起来呢。于是,麻雀重新飞回屋檐上。
有时白天雪融化了,第二天早上,屋檐上会垂下一根根长长的冰溜子,像溶洞里倒挂的钟乳石,阳光落在上面,从某一个角度看,会折射出七彩的光。我用木棒敲下一根,拿在手里当作寒光闪闪的“冰剑”,和邻家的孩子“拼杀”。祖母坐在檐下,笑眯眯地看着。
老屋和祖母,到底谁更老呢?当我好奇地提出这个问题时,裹着一身暖阳的祖母,将目光幽幽地投向院墙外的天空,定定地看着那里飘浮的云朵——或许看的并不是云朵,好一会才说,当然是它老了,我嫁到这里时,它就这么老了。
老屋檐下的日子很慢,很长,长得就像祖母抻的面条,似乎越拉越长。我总以为祖母永远不会老,每个冬日里都会坐在檐下晒太阳,就像村口那棵古柏,看起来虽然苍老,但一年年却总是蓬蓬勃勃。
许多年后,我在城市回望故乡,记忆的拼图上,总是浮现出老屋檐下,祖母眯起眼晒太阳的样子。可这时,她已经不在了。但老屋还在。
终于有一天,老屋也不在了。当我回乡看到老屋被推倒的一刹那,我心里轰然有声,一扇通往旧时光的门砰的一下关闭了。从那一刻起,我知道,这世上,再也没有一处屋檐,能让我的乡愁安稳栖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