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上一本长篇小说《誓鸟》的出版已经过去十年,张悦然长篇小说《茧》终于姗姗来迟。这部小说采用了双声部的叙事结构,通过主人公李佳栖和程恭各自的讲述,为读者讲述了两个家庭三代人之间的缠绕恩怨。小说将一桩发生在“文革”时期骇人听闻的罪案不断抽丝剥茧,还原历史场景,观照当下两人日常生活,映衬出历史的迷雾是如何悄无声息地覆盖在下一代人身上的困局。
《茧》这种直接对话历史的创作,也让外界开始重新认识观念意义上的“80后创作”。无疑,这是一部标志着80后写作新质地和新方向的重要作品。
现代快报记者 陈曦
爱得不够自由、不够健康
也许根源在父辈那里
读品:有人说这部小说是80后一代人的“爱与黑暗的故事”。这是一本有关爱的小说吗?
张悦然:其实最初我不觉得它是一个和爱有关的故事,因为之前我觉得我已经写尽了各种各样的爱,我有一个短文小说集《十爱》,全是和爱有关的小说。开始写这个小说的时候,我觉得它是一个我们和我们的父辈,甚至更远的历史之间的故事,并没有觉得这里面有那么强烈的爱,但是写着写着的时候,爱就来到了这个故事里。后来我想其实我们是没办法拒绝爱进入一个小说的,因为小说是关于人的,人物是小说的灵魂,可是什么样的人物会有灵魂呢?一定是他有非常强烈的爱才会有灵魂。
读品:女主人公对她的父亲有一种近乎像岩石一样坚固的爱,因为她的妈妈一直陪伴她,她的父亲一直是缺席的,这部分的创作是有来自你童年的经验吗?
张悦然:潜意识里“父亲”这个主题总是会出现在我小说里,好像我必须要去面对这个“父亲”,我就有几种方式,第一种是弑父,在一些小说里把父亲杀掉,另外一些小说变成恋父。当我恋父的时候,发现我其实爱的那个父亲又不是真实的父亲,因为那个父亲太完美了,就像一个蜡做的假人的那种感觉。我会觉得那个父亲是我重新塑造过的父亲,而不是真实的父亲。
读品:你觉得80后的缺爱跟自恋有关系吗?
张悦然:80后,可能90后确实有这个问题,因为小时候的记忆只有自己的,只能和镜子里的自己作伴,所以,就会有一种自恋和自怜的情绪。但是我这本小说里探讨的一个根源还是我们的父母。我不知道你们是不是会有这种感觉?你们觉得父母对你们爱的表达是令你们满意的?我们也许可以回溯到这个源头,我们父母的爱——他们经历过什么样的童年,是什么塑造了他们,是什么使他们以现在的方式去爱,而这种爱是直接导致我们现在的爱有问题,不够自由、不够健康的这样一个很主要的原因。
直面历史创伤
探寻父辈的爱与罪
读品:小说里有一段话,“现代家庭和父辈相处的过程中,任何强烈情感的表达都成为一种痛苦”,我看到这句话的时候其实挺悲凉。你跟父母相处是种什么样的方式?
张悦然:我跟父母生活中的关系也还都挺好的。我现在跟父母住,我因为很早就离开家,直到最近父母退休,开始比较多地出现在我生活里,给我提供非常多的帮助,我觉得很好,但是确实有一种重新再建这个关系的感觉,很多童年的记忆又会涌上来,他们依然会把你当小孩。所以,很多时候也会有一些特别不自由的感觉。
小的时候,我最大的一个困惑就是我父亲是一个特别理智的人,而我是一个特别热情的孩子。那时候我总会兴致勃勃地去做一些事情,比如可能画什么东西或者剪什么剪纸,他总是会流露出一种不屑或者这东西毫无意义的目光,让我顿时觉得像一盆冷水浇下来。小的时候会觉得好残忍,很冷酷。可能我父亲他是一种诚实的表达,试图让我明白这个世界的真相是什么,长大以后就不那么容易碰壁。这是他的一种真诚和爱的方式。长大以后,我试着这样理解他的爱。
读品:在这个小说里贯穿了中国三十年的历史,涉及到好几代人对于爱的一些观念的变化。你是怎么看在这么长的时间维度里,中国人在这个事情上的一个变迁?
张悦然:小说里我写到三代人,但是我在写的还是几个家庭内部,或者一些个体身上发生的这样一种爱的故事。所以,我也不知道它是不是具有代表性。我写到我的祖辈的时候会想到我小的时候。在这个小说里有很多地方和医学有关,因为我的爷爷奶奶都是医生,在一个医院大院里,我度过了童年的那一点点时间,那个家里的那种干净对孩子来说就是一种围困,或者说是一种巨大的约束,公用筷子就不用说了,杯子每个人都会贴好名字,不能用错。毛巾也是,每条上面都缝着小条,干吗用的,会有特别多的条条框框。
另外,因为医生的原因,他们对生死的看法肯定是很不一样的,对他们来说死亡就是很普遍的一件事情。当他们说起死这件事情的时候,对孩子来说特别冷酷。他们当然也是爱我的。在这样一个医学背景的知识分子家庭长大,会觉得爱总是缺乏一种温暖、温度吧。
曾经青春沧桑
十年破《茧》而出
读品:你很早的作品就有关于爱的描写,写作过程中,对于它的理解经历过一个什么样的变化吗?
张悦然:我觉得在最早的小说里,我表达的那个爱很多时候还是会遭遇一个强大的男性权力,好像挡住了你的路一样,你必须要挣脱它或者击碎它,才能自由。但是到了现在,好像这个山一样的男性的权力已经不存在了,我的人物的爱确实变得更自由了一些。原因可能是随着我的成长,我对自己和男性之间的那种力量悬殊的东西现在已经可以完全释然了。所以,就能更自由地去看待这个问题。这点上我觉得应该算是个好的变化。
读品:你以后还会继续关注80后吗?
张悦然:我其实没有太特意地说我一定要写80后的成长或者这一代人的精神状况,只是因为我身在其中,会不可避免关心周围的人。所以关心80后的群体,这种观察或者记录一定会继续下去,但是我觉得就像《茧》这本小说里一样,写到很多60后、70后、更老的人。所以,很多时候我们不要把80后当成一个孤绝的群体审视或者保护,这可能都不会特别利于我们的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