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荒田(美国)
美国加州北部小城核桃溪,和旧金山距离不到50英里,但论植物的色谱,不知丰富多少。在旧金山,秋天难得看到一棵通体如火的枫树,核桃溪却触目皆是。岂止红枫,路过任何一处花木扶疏的街道,从褐色到朱红一个谱系完完整整地呈现。一个秋天,在大面积的绿之外缺乏“异色”,即使搬出“空翠湿人衣”,“苔痕上阶绿”等诗句为“绿”张目,也未必讨好。成熟季的红,有如男人的血性,快意恩仇,说一不二,看着顺气。一年到头绿之外还是绿,诚然温文尔雅,但嫌单调且懦弱。
整整一个11月,红色汪洋恣肆,淹没了街道,公园和山坡。常绿的花旗松知趣地退避,栅栏前的扶桑花,略加收敛,红艳艳的花开得相当谦卑。早上8点,我驾车送外孙女上幼儿园,路过一个十字路口。初升的太阳君临,光束从枫林中穿透,各个层次的红色,被日照加工成绚烂至极的云蒸霞蔚。斑马线上,光斑浮动。朝拜般的鸟声中,几个慢跑的身影被树的光华融化了。正是上班时间,车子繁忙,但到了这里,四面在“停车”标志旁边的车子,都故意停得久一些,为了欣赏可遇不可求的华丽。跟着后面的车,居然没一辆按喇叭催促。
好了,说话间到了12月。雨季来临。昨夜下了半宿的雨。早上开窗,没一处不湿,檐下的水滴,悠长的节拍含着期待,似乎要呼应什么。瞬间,歇过气的雨又鼓起余勇,漫天的雨丝洒下,沙沙之声,略似故土田野最早的蛙鸣,檐溜就此有了着落,为雨声标出拍子。我打开大门,雨帘里,一棵糖枫下,由红变枯褐的叶子铺了厚厚一层,心里想,色彩的轮流执政,该到此为止了吧?
不料,才走出屋门100米,大大地吃惊!哪里冒出如山如海的黄叶?平日不是见不到,但那些落叶乔木,都小家碧玉的模样,竖在街旁,为石阶供应的只是小额,且都在夜深人静的夜间悄然下坠,何曾这般明目张胆。造成视觉震撼的,先是颜色的纯粹,正宗的明黄,不掺一点杂色,连霜造的褐斑也难以看到。菊花里有一种姚黄,花瓣仿佛涂上蜡,黄得亮堂堂,眼前的黄就是这般。其次是多。车子下山那阵,雨稍歇,大风刮来,黄叶的巨浪汹涌而起。这是树上树下的夹击,树上的叶子借风势汇集,成为波浪的前沿,早已委地的厚厚的累积,被风兜底掀起,成为波浪的底部。二者组合为巨大的横放的问号,夹带着被雨后日头滤过的金色粉尘。黄浪往大路上卷去,再向路旁的屋宇蔓延,一时间,天地变色。离我100米的一辆跑车,仗着转动灵巧,要和黄浪周旋,但须臾间,车子被叶子埋了半截,慌忙拨方向盘闪避,从斜刺逃离。我在后面看着,哈哈大笑。
开车一路,才明白红叶的家族与黄叶的家族并不交集。怪不得红的自红,黄的自黄,各循自己的生长秩序。红叶并非由黄叶变来,反之亦然。红叶当令时,黄叶韬晦,是为了酝酿属于自己的哗变,时间定在此刻。黄色一族,由什么树木组成?该由植物学家来解答。我只认得出银杏,它无疑是主力,其次该是槭树家族的若干成员。
20多年前,有一次,我把车停在唐人街的偏僻处,坐等买菜的妻子。一片银杏叶,轻盈地飘,在前窗落定。我大吃一惊!这不就是生命进入秋天的信号吗?回家写了首短诗,探究这片叶子为何黄得这般触目,有一句是:“莫非是绿卡上的绿所蜕变?”今天,车子上落的黄叶少说也有上百,却没心思推敲出处。尽管也吟咏了“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来不及伤感,就倾心于“黄”的壮阔与凌厉。
呼应节令的黄叶翩翩而舞,红叶亦然,绿叶就没份了。如果辞枝是终结,叶子的舞蹈是死亡前的最后表演。如此纯粹,又如此夭矫,尽情,黄叶死而无憾。尽管舞蹈的主宰是风,而不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