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庞培
吃月饼其实要吃饼屑粒头。广式月饼没有饼屑,一点也不好玩。广式的实实则则,咬到嘴巴子里,如何回味?哪有苏式月饼香、酥、甜蜜无常?我很奇怪,怎么把月饼捏成广式的像一个面坨坨来做,而且成为遍销海内外的品种?看见广式的,就感觉江南水乡的好。
水乡的月亮,也和广东的不一样吧?恐怕是的。江南水乡的中秋月,平常也和苏式百果月饼的口感一样,饼的外层,一层一层有酥而脆的壳壳,剥下来,吃到嘴里一层层的绵柔,一层层的相思,一层层的“呼愁”(帕慕克语)。水乡的月亮是金黄色的,月饼也是金黄色的。有时烤制的缘故,外壳显白嫩,好像秋风吹过的霜露霜降。这正是霜降时分的吃食。一年四季,霜也像是自然界中的点心,是不作正餐主食来看、来分派的。剥开了月饼的酥壳,里面露出的馅,是“人家尽枕河”的小桥流水,是“月落乌啼霜满天”的古诗意象。小孩的口感,吴方言叫做“小细娘、丫头家”的樱桃小口,造就出苏式月饼样式来。有“百果”“桃仁”“豆沙”“葱油”四种。我真可怜现在江阴城里的小孩,已没几个真正会吃月饼的了。总之,我小辰光吃月饼的趣味,永远不想失落的——月亮上仿佛升起一座船闸,开出了一条河流。溶溶月色,会随着夜凉如水的微风而汩汩流淌。真的!月亮好像家里煮着糖芋头的锅子,会慢慢被煮沸了的。人坐在院子里,会觉得月亮在凉凉地看着你我,看着全家。八月半的月饼最后在四仙台上,是父亲用切菜的刀,一横一竖切成四份,切成一个十字形,像中间竖起一个虔信的十字架那样——我们家正好四个人,一人一份。可是,最终吞咽,可能会要用上两天,小口、小口、再小口。所有的饼屑粒,所有的饼味道、香气、壳壳,全部吃下肚,一粒不剩,包括舔、咬、闻、含、咂……最后才到喉咙里。估计月亮早就落下西天了。所以,我的奇怪其实是深情。而我的深情,其实是童年时光萦绕不去的口水直流形成的肤浅。这肤浅,嗬嗬,跟八月半当晚的、晕晕乎乎的、蟋蟀声音里的月光的明亮的肤浅,相类似罢。
再投一世人生,我也无法想像,可能降生在某个不生产中国月饼的地方。不!地球怎么可能没有苏式月饼呢?没有地球苏式的自转,人生能有什么劲!呒劲个!就像荒岛上的鲁宾逊,好像从月亮上猛地掉下来,突然被一个海上巨浪,不死不活地打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