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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5年8月31日 星期 放大 缩小 默认 下一篇 4 >>现代快报网
酱园遗梦

  文/黄梓荣(美国)

  我们这条街上,顾家绝对是一个大户。酱园和住宅占了三段街面,以及街面后头的整个街区。我小时候和顾家小儿子六六一起玩,跟着他从前街进前门,到走出后门,站在后街上,中间到底跨了多少门槛,过了几个天井,叫了多少长辈, 从来就记不清。

  最好玩的地方,莫过于店面和店后面的作坊。店面只有两间,但是屋高梁阔,十分敞亮。迎面高悬大大的金字招牌:“鼎恒元”。这三个字,远近数十里,十分闻名。那时候到乡下去做人客,带两瓶鼎恒元的虾子酱油,或陈年红酒,也算是有面子的事。我家早晚饭桌上有四大名菜:龙须菜,什锦菜,大头芥和腐乳,连同一年到头的酱油和陈酒。全是鼎恒元的供应。以至于自然而然,鼎恒元成了一切酱品的代名词,甚至成了所有酱品店的代名词。

  那么,酱油店有什么好玩呢?看打酱油。那时店里有一个老店员,他打酱油很特别。他在缸边立定,拿起提吊,提吊与地面垂直,与人体平行,顿一下,入酱油缸,停一下,提出缸面,立马放到漏斗上,以示满泛,倒完后,提吊敲一敲漏斗边, 漏斗出瓶时,还要在瓶口上靠一靠,才算一吊提完。下一吊,如法炮制。敬业敬客,童叟无欺。我是他最专注的鉴赏家,他或许也知道这点,所以对我非常客气。

  后来,我下乡了,才知道这种操作法,不仅公平,而且科学。生产队秋后分油,特地从供销社借来了提吊,大嘴会计分配装瓶。我看他不管怎么弄,总有油掉在外面或瓶上。这时我自告奋勇,用上了鼎恒元老先生的办法,结果不用说,一吊成功,总算也让知青教了一次贫下中农。

  鼎恒元的顾客也很奇怪,比如我妈。那几年我好像是家里唯一的酱油和酱菜采购员,所以和鼎恒元常常见面,过年时几乎天天见面。因为我妈,或许天下所有的妈,有一个非常奇怪的习惯,买酱油从来是一次买一角钱。问题是,一斤酱油一角三分,怎么打?这个问题在鼎恒元,就不是问题。他家有几个提吊就是专门对付一角钱的主:一角钱的酱油,一角钱的醋,一角钱的料酒,当然也有一角钱的烧酒。而我妈兜里好像有无数个一角,以至于我很难有机会没收找来的零钱。

  鼎恒元还有个好玩的地方,那就是它的作坊。前店后工场,转过柜台,一直朝里就是作坊。作坊很深,堆满了各种大小的坛坛罐罐,还有许多麻袋和筛匾,最深处是一架不知名的机器。再出门就是后街。奇妙的是,它还有个侧门,开侧门就是东河滩。那时还没有建公家菜场,河滩显得很宽,滩外边就是关河。原来这店面和工场,是沿着老城墙的城脚建的,一出门就是水源地和码头。这对于用水量和米豆糠麸吞吐量很大的糟坊,真是太重要了。

  鼎恒元也有不好玩的,那就是南面的酱园,或曰糟坊。那里永远摆满了酱缸酒瓮,酱是香的,酒也是香的,但不知为何,混在一起就是酸的。气味浓浓,周遭熏熏,夏天还有不少苍蝇。大人也不许我们去,怕我们爬上爬下,掉在酱缸里。那缸可放七担水,最大的或有十担,这种大缸,是宜兴龙窑专为糟坊制作,故称为糟缸。沿河滩,城脚下摆满了这样的大缸,都是顾家的,或陶商寄存的。小学里老师讲司马光砸缸,就拿他家的缸来说事,住在那一带的小孩一听就懂。

  糟坊里还有个一等一的好东西:洋井。洋井是太好的玩具,有声音,有出水,趁工人不注意,大家抢着毛手毛脚一番。门口有个老头,一看见小孩来就驱赶,倒不是怕我们去玩洋井,或砸缸,怕就怕我们进去“掩蒙蒙”,就是躲猫猫。这酱园要是开放躲猫猫,那就是天下第一等好玩的地方!地方大,地形又复杂,可以藏身的地方无穷多,老头又捉不到我们。我们可以在满院的大缸之间的缝隙里,伏地穿行,功夫实在了得。最后老头只好拿出了绝招:告状。那年代,闹到邻居告状,就算是大事了。

  时光荏苒,我们渐渐长大,鼎恒元也慢慢老去。鼎恒元发轫于清末,二三十年代,渐成同行翘楚,1945年后步入全盛,直到1956年公私合营。合营后,店员面孔也渐渐变了,少了一份殷勤,多了一点爱买不买。最要命的是,酱油和酱都不全是黄豆做的,价格还慢慢在涨。1958年以后,不知何故,这条街上先后迁徙来了很多人家,人多了,交往反而少了,也不再放心小孩到处乱窜瞎玩。

  最滑稽的是,饥荒年代刚过,酱园不再,居然变成了杀猪行!从此后,午夜凶铃,“半夜猪叫”,着实让人头痛。不过也有个传说,一时流传很广。说是猪,其实很聪明,它们一听到屠夫上班的脚步声,就开始集体动乱,继而激情嚎叫;等到当天指标完成了,立马就会安定下来,其智商不亚于“严打”期间的流氓小偷。屠夫就是门口卖肉的,时间久了,彼此熟了,有人求证此事。屠夫不说是,也不说不是,莫测高深地笑笑:“反正再聪明也是猪。”

  不久文革,金字招牌被砸,店名也改了,不过老街坊不买账,还是叫鼎恒元。杀猪行终于关闭,稍作改造,住进来一大批家什不多,小孩不少的人家。他们有点另类,特爱吵架,与人奋斗,其乐无穷,与周边老邻居几乎不来往。

  鼎恒元的末路,是在1986年。那是一次规模颇大的城市改造壮举,一举把半条街全部拆了。顾家的鼎恒元,其店面工场,其酱园糟坊酒坊砻坊等都拆了。我站在拆迁后的废墟上,才发现原本属于顾家的三块地皮,加起来超过一个标准足球场。现在住在鼎恒元地皮上的小区居民,大多已经不知鼎恒元,顾家大宅门为何物。

  历史似乎完成了一个悲怆的轮回,随后再给我们一丝丝微不足道的遗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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