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颜鸿
据说,德彪西曾揶揄年长他二十岁的格里格,说他的音乐就像是往巧克力里加糖。
想来,在德彪西的耳朵里,格里格那些短小亮丽的抒情小品,必定既没德国浪漫派的波澜起伏,也缺肖邦《玛祖卡》的精巧生动,更像是洛可可风格的绘画中,那些圆润富丽的小装饰,耀眼但贫乏,唯一的新意,是换上了一副北欧的腔调。
德彪西呢,他是音乐界的“阿拉伯的劳伦斯”,欧洲的圆润已吸引不了他,他热衷于往音乐中添加辛辣直率的东方香调。
我们呢,真正的东方人,对于欧洲的圆润反倒没什么预设。欣赏格里格的动听旋律时,也大可不必左右比较。只是,他的音乐即便在我们这些轮廓分明的东方耳朵听来,也有着一种令人心醉的氛围,远不是圆润和动听所能描述。甚至,仅凭这种氛围,就可以将他的音乐认出。
我总是试图用语言去捕捉这种独特的氛围,结果却只能得到一些散乱的描述。峡湾、空谷、海潮、木屋……想来也都是关于北欧地理知识所致,并不熨帖。于是,我尝试更换一种描述方式,问这样一个问题——如果允许我异想天开,那么这样的音乐最该在什么情境中听到?不久之前,两次不经意的欣赏体验似乎让我有了一些眉目。
我听到了埃默森演奏的《格里格G小调弦乐四重奏》。让人惊异的是,在第一、三、四这三个极富戏剧性,异常凌厉的乐章包裹中,第二乐章“浪漫曲”甫一奏响,便浮现出一幕令人不可思议的温婉与朦胧,它不似在耳畔响起,而更像是来自一场遥不可及的梦境,在它娓娓流淌的空间之中,渗透着一种无边的静谧。
随后,在瑞典导演英格玛·伯格曼的名作《野草莓》中,我看到了这样的画面:老教授艾萨克在梦境中走到昔日恋人的木屋外,木屋里远远透射出温馨的灯光和不辨其意的呢喃低语,四周则是无垠的夜色和庞大的寂静。
我想,在峡湾边的树林间,也该有这样一座木屋,透过窗户,隐约可见一个乡绅模样的老人在弹奏一架旧式钢琴,琴声在木屋中共鸣,随即飘散而出,在林间回荡。
我们呢,是山林间两三个远远倾听的过客。未久,一人说走进去听听真切,我说此处却是最好。问为何。我说刚刚明白,这样的音乐只在木屋外聆听才最完美,质朴的音色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灵动的旋律包裹着摄人心魄的静谧,这一梦境般触不可及的特质,正是这种音乐的生命,我们流连的原因。不禁猜测:或许,一切音乐流淌而出的源泉,便是这无言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