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鲁敏

  如果病种也带有气质的话，肺结核应当算是最具有文学气质的一种。阅读体验中经常会迎面碰上。其中最负盛名的当数林妹妹了，她的那方手帕，那手帕中鲜红的血丝，那被无情投向火炉的手帕，成了肺结核患者最富有审美性与流传性的细节。从她这里开始，肺结核就有了种独一无二的飘逸之态，好比病后无力、扶着侍儿到院里看雨打芭蕉——病虽病矣，弱则弱矣，独风流无人能及。更令人满意的是病人脸上常见的红晕之色，现在美人颊上，真是锦上添花；还有呢，久咳之后手捂胸口蹙起眉头的俊俏模样；长期不思饮食，成就了一副弱柳扶风之躯，岂不令人怜煞……

  另一个为人熟知的患者是鲁迅《药》里的华小栓，这家伙就有些煞风景了，在他身上，这病只能叫做“痨病”，真的，瞧他竟惦起着吃起人血馒头了，那般的无知、笨拙，真叫人有些讨厌了，简直破坏了肺结核在人们经验中既成的格局。随后就是《寒夜》里的汪文宣，最文弱不过的小知识分子，谨慎、怯弱，苟延残喘，他与林妹妹在气质上是一脉相承的，自怜与他怜，自爱与自弃，混杂在一起，此消彼长……但不可思议的是，到了白先勇笔下，他竟有本事给肺结核增添了暧昧与色欲的意味——玉卿嫂与“干弟弟”庆生亲热，庆生却总因一阵猛过一阵的咳嗽而无能为力，看来这痨病竟还会导致精气不足，玉卿嫂是心疼坏了，恨不得把那白而瘦的干弟弟捂在怀里给好好保养起来，她这时尚不知道，庆生哪里是肾虚，分明已是移情到那个年轻的戏子身上了……

  但无论如何，在纸上的岁月中，肺结核终究还是具有一种畸态之美，它有一种催眠般的戏剧效果，可以作为人物性格的背景，有着强烈的暗示性，并带着某种季节性的特质，像是江南的黄梅天，潮湿、绵绵不绝，正因有了这在体内作祟，他或她的命运好像就已经定下基调了：自恋的开局，病态的纠缠，最终以倦怠和弃绝作为终场。

  事实上，在上世纪六七十年的乡村大地，肺结核并不鲜见。医疗水平的局限下，再加上人们的误会与想象力，在乡村小径的口耳相传中，肺结核有三大特征：一，是要传染的；二，是要口吐鲜血的；三，是要死人的。这么一来就完全失去美感了。人们不太情愿去探望，背地里谈论起病人，用了略带恐惧与追思的口吻。

  跟别的病人相比，他们的房间里有股子尤为浓烈的酸腐味儿，他们捂着好几床花花绿绿的被子躺在光线昏暗的床上，发黄的蚊帐半垂着……

  赤脚医生来了，甩甩温度计走上前去，他会更加清晰地看到一个挣扎在泥淖中的人：因为盗汗而在额上打着结的头发、多日未剪的指甲、眼角的污秽……发现有人靠前，病人睁开眼睛，带着一丝讨好与乞怜，发出模糊而单调的哼哼，表达他们不可传达的痛苦。

  家里人长吁短叹地围在外屋，神色带着传染病患者家属常见的那种自卑，他们正在替病人准备后事，女人们在做寿衣，男人们商量着墓地的选址。他们并不避讳内室的病人与医生，因为这并不表示对病人的完全放弃，更不是对医生医术的怀疑。给“肺痨”做寿衣，这是习惯与传统，最多只说明了他们未雨绸缪的小心与谨慎，对无常命运的局促与臣服。

  从肺结核病人家出诊回去的途中，赤脚医生总是要停在路边站上一会儿，一边大口大口地吸气，一边看看正在灌浆的玉米，看看在地缝中爬出爬进的蚂蚁，以竭力忘掉方才所看到的一切。他不是嫌弃那里的空气与景象，他只是想遗忘自己的一些想法：每每看到这样的病人、这样的景象，他总会感到生存的无趣与无奈——在乡村，作为一个赤脚医生。最终，他弯下腰来，拨出一根碧绿的青草放到嘴角，一直嚼出苦涩的青汁，他想：明天，还是再去看看那病人吧，他其实根本没有那么严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