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马小盐

  从艺术的病理学方面看，小说家大多是多语症患者。与语言的葛朗台——诗人对语言精准至吝啬的态度相反，小说家对语言的抛洒，往往一如雅典的泰门般任性而奢侈。小说是一门为了将潜在的真相或真理孵化而出，而以谎言为巢穴的语言艺术。

  在中国众多小说艺术家中，黄孝阳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多语症患者。他的多语症则行进在开拓者的道路之上：更在乎如何在汉语的伊甸园里探索小说的种种可能性与开放性。先锋小说，因市场经济的迎头痛击，众多作家便纷纷遁回传统小说的叙事模式。这是一个注重实利的民族，艺术亦不例外。当别人撤离之时，黄孝阳却选择逆向而行，成为中国先锋小说领域罕见的守护者与探索者。

  他的小说文本，既不是传统的线性叙事，亦不是在简单模拟西方后现代小说，而是一种将中西文化元素巧妙地融合在一起的元小说。阅读时常看到那个无处不在的“我”、那个无处不在的文本上帝……这种作者的在场性、虚构的强调性，是元小说的两大基本风格。一言以蔽之，元小说，就是一种自反性小说，是关于小说的小说。近作《是谁杀死了我》，不但是近年来汉语先锋小说的一大收获，还堪称中国元小说的范本之一。

  给自己寻找几位强大的竞争对手，对一位有雄心的作家而言，是一个明晰可见的标尺。2012年出版的《旅人书》，便可看作黄孝阳向卡尔维诺这位他所尊重的隐秘的精神导师的致敬之作。《是谁杀死了我》，则是致敬之后，试图摆脱并超越精神导师的竞技之作。

  《开始》与《阿达》这两个短篇，蕴含着巨大的信息量。是他元小说叙事走向成熟的标志性文本。它们干净而凝练、现实而魔幻、诗意而多元。宛若两个风格各异的文本水晶球，在小说魔术师的手中，变幻莫测。阅读这短篇，有眼光的读者便会发觉，黄孝阳已经成为了黄孝阳，而非卡尔维诺的门徒或者帕维奇门下的走狗。

  在文学史上，有两类作家。一类作家初初面世，便以天赋才华惊艳世人。另一类作家，则与时间一起成长，越长越大，成为文学艺术里的原创型巨人。在时光之中，他们的才华，如晨曦一般轻盈地浸透黑暗，而非强光式地蓦然照临。他们对知识有着饕餮兽一样的贪婪胃口。他们搜索、捕获、积累一切的知识，使自己的大脑成为一座惊人的知识博物馆，并将这累积融化进小说文本中，开拓着小说的疆域，形成自己独有的风格。前者是天赋型作家，后者则是智慧型作家。前者的代表有王尔德、兰波，后者的代表则是博尔赫斯、卡尔维诺。黄孝阳显然属于后一类型，他是一只知识饕餮兽。我期待这只饕餮兽的元小说探索，文本疆域越来越宽广，写作技艺越来越精湛，最终能够在语言的水晶球中，建立起完全属于自己的文本帝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