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剑波
多年前的一天,邻居信发像往常那样把一本厚厚的没有封面、从三十几页开头的小说借给我。后来我才知道这本书叫《破晓记》,李晓明和韩安庆著,作家出版社1965年出版,描写皖东山区游击队的战斗生活。我从来没看到这么好看的书,即使今天,书中的八爷爷、黑丑哥、茶姐在我脑海里依然活灵活现。现在想来,之所以好看,是因它的传奇性,武侠色彩,还有那种轻易就能打动一个少年的英雄主义。那天我信手翻开,很快就被书中汹涌的故事裹挟进去了。我变成了一只小船,在那个年代的河流中飘然而下。在那只小船上,开始我还手把竹篙,小心翼翼地选择航道,但很快我就丢开竹篙,让船信马由缰。我内心一次次体验着船撞向峋嶙怪石的快感。我记得,看到半夜时,陡然心生恐惧感,就像孩子面对一盘快吃完的美味点心生出的感觉,于是我不敢再看下去了。后来的几天,我每天都强迫自己只看一点点。有时看多了,我还埋怨自己太贪。事实上,我总是不知不觉就看得超量了。
夏日,母亲突然宣告,她一个叔叔要来看望我们。说起来有点滑稽,母亲比这个叔叔大几岁。当年他们一同从村里出去参军,算得上红小鬼。在戎马倥偬的岁月,偶尔有机会见面聚首,但解放后就失去了联系。直到不久前母亲才获悉叔叔的音讯,原来就转业在邻县。一天我看到留着分头年岁与我相仿的少年站在家门前。他太英俊了,大眼睛,白皮肤,穿着在电影里才能见到的背带短裤,脚上的一双贼亮的皮凉鞋尤其刺目。不用说,他就是我母亲叔叔的孩子,母亲让我叫他小舅舅。
小舅舅不怎么和我搭话,和我保持着某种距离,但没几天我们就熟悉了,成了非常亲密的伙伴。 很快,他准备上路回家了。我想送一贵重礼物,我把那本书塞到小舅舅手上。事实上,把书送出去时,我就麻木了。我想为什么不把弹弓或玻璃球送他,而非要送书呢?随后的几天我在懊丧中度过。后来我这样安慰自己:送给小舅舅的又不是送给别人的,就是说,我心爱的书只是挪了个地方而已,它不会丢失的,以后有机会还能见到。到那时,要是小舅舅看够了,我可以索要回来的。这个想法解救了我,我渐渐把这件事放到一边去了,只是盼着去小舅舅家的那天早日到来。
寒假我跟母亲去小舅舅家玩。那天早上,除了我,所有的人都出去逛街了,我像小偷一样,开始翻箱倒柜起来。我相信那本书正蓬头垢面躺在哪儿,满怀焦虑迫不及待等待着我。但所有抽屉都找了,所有旮旯都寻了,我甚至爬到高高的橱顶上,弄得灰头土脸。可没有一点它的影子。我内心越来越狂躁,就像一条疯狗来回蹿跳。如果这时小舅舅回来,我肯定会扑向他,把所有的愤怒都泼向他。但小舅舅果真回来了,我却又变得低三下四的了。我轻声细语地问他,我送你的那本书呢?他怔了怔,反问道,什么书?我说就是那本书。他不耐烦了,到底哪本书?我说就是你上次去我家我送你的那本书呀。他说到底是哪本书?书名叫什么?我愣住了,我真的不知道那本书的书名,我说那本书里面有八爷爷,还有黑丑哥。小舅舅说你真滑稽,丢下我就走开了。那一刻我委屈极了。当初我送书给他是多么愚蠢啊。现在,书的下落永远是个谜了。那天,小舅舅把书带回家,是随手扔在家里的什么地方,还是借给同学了?如果他借给同学了,那同学后来还给他了吗?如果没有还给他,是占为己有了,还是又转手借给了另一个同学?如果小舅舅是随手扔在家里的什么地方,那么它的归宿是不是就是废品收购站?
这么想的时候,我伤心极了。离开小舅舅家的那天,我是一路号啕大哭着回来的。我对母亲说,我以后再也不到小舅舅家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