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陆蓓容

  我家先世在松江。先曾祖去往济南谋生，与人合伙开陆稿荐熟肉店。全家都在店里吃，把店吃黄了。幸而财务会计出身，便去往滕县，当上了经济科长。后来战乱纷起，滕县县长跑路不干了，我这位曾祖爷爷摇身代理，实摄县官之职。再后来更乱了，县里的地主老爷闹不住，纷纷跑到济南城里去做寓公。先曾祖也移家省城，于是这帮滕县地主跑到他家，摸摸他老人家的令郎，也就是我爷爷的脑袋，说：“伙伙，领你去吃炸大虾。”

  听说这个故事以前，我就去过山东。那是还没上小学之前，大夏天，几身花裙子换着穿，坐过海轮，踩过沙滩，上过泰山。留下照片一张，“五岳独尊”碑石下边，一个黄不溜秋的小影子。别的印象都已磨灭殆尽，只记得车到泰山脚下，还没停稳，便有无数妇女伸了手到车窗里来，卖书。内容当然都与东岳相关，浅白卑近，本来不值一提。但我从未见过旅游景点如此这般做生意，讶然不已，亦竟买了几本回来——二十年后回头想想，景点卖书，真也是蛮拼的了。

  我爷爷讲济南普通话，吃饺子就蒜，有时还吃高庄馒头。南方人炖肉放火腿，他老人家表示不佩服。这一切使我对山东产生了千丝万缕的亲切之情。上大学后去考察，心情简直像故地重游。不过考察毕竟不是游山玩水，使我对半个故乡有了极为新鲜而深刻的记忆。

  先是为了去看孝堂山石刻。从济南市到长清县，并不太难，然而那鸟不拉屎的孝堂山离长清县中心还有二十多公里路。怎么办？带队老师是山东土著，英明神武。找来两辆小面包车，吆喝全班二十五人，分成两队，各自爬上车去自求多福。于是每个座位坐两人，中间过道站两人，开拔。小地方司机胆儿特肥，明知超载，竟然一路风驰电掣，扬灰刨土，把一帮愣头青安全送到。大队人马下车整顿时，山脚下的村民围着我们看，眼神都像在看猴。

  然后又为了去看峄山石刻。峄山是座石头山，基本没什么路，但好歹在邹城市里，不难找。满山白石皓皓，多有佛教铭刻。北地多风，荒春未醒。我们穿过没膝荒草，找到诸多沉默不言的大石头，摸摸它们，合个影，又继续往前走。有些地方崎岖不平，我摇摇欲坠，总是心慌。老师教我：往平地上踩。眼前还真有平地，赶紧一脚踩上去，定定神再跳下来。总觉得不大对劲，垂头一看，原来是块石牌，上书：某某处士之墓。

  最后去曲阜。孔府孔庙早成旅游热点，热闹、安全且无聊。逢着一小段自由活动时间，忍不住满城乱走。春日迟迟，春鸟飞鸣，渐渐走不动了。于是决定坐三轮。曲阜的三轮特异独出，大轮在后，小轮在前。座椅横陈在两个小轮上，人往里边一窝，有如置身于铲斗。车夫起兴一阵猛蹬，北方平原上的春风可高了兴。这风不止凉冽，还裹着几颗沙土；它玩儿命地往铲斗里冲，扑棱棱打脸，呼哧哧往肚子里钻。下车立定，我张张嘴，竟然半晌没说出话来。

  眼前便是孔林，本想随便瞻拜一下便走，进去偏又狠吃一惊：古木扶疏，不见天空。藤蔓抽了条，急急爬上石碑。溪水淙淙，带走去年的枯叶。漫山遍野开满了紫堇，还有二月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