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胡弦
记忆被反复触摸。仿佛不是手指,而是它自己起了茧子。
被反复考量的心在其中吗?为什么一述说,就只剩下了手指和表面?
记住与忘却哪个更好?时间也在划分自己?或者,它因划分而存在,并使一段与另一段有所区别?
你在记住与忘却间徘徊,一直平衡不好两者。——你仍是个残缺的人,如同身体一半在起火一半在结冰,如同无法将自己的两只手叠放在一起。
想起佛教中的枯荣相,而你没有佛法。
完善自己是件折磨人的事,像有份草稿一直等在那里。不完成,就不会从你眼前消失。
记忆是个梦想,也是梦魇。一开始是你找到它,然后是它缠上你。旷日持久。但最有可能的是:它既非梦想也非梦魇,而只是一个梦。
记忆是桌面、椅子的扶手,是光滑的纹理上曾经粗野的呼啸,是很薄的一本书,你在另一个地方看过它。那些短短的时日,你曾看了多遍。如今再看,不像看书,倒像在看和书无关的一切。文字是熟悉的,但围绕文字总有陌生的东西出现,总有不可知的东西在更深的深处。
往事并非一动不动,它跟随,且变化。它不时丢出东西来让你去捡拾。
记忆是城、窗子、晦暗如夜的昼……或者相反。
像在低低的盆地里,又像在某种气息的中央……
有座山在远处,如一匹马,你跨上它去远方,去到一个人无穷远的心中。
你仍是经不起推敲的人,当记忆来时,当角色完成而缺少一个演员时——剧情早已设定,并因等待而悲伤。
记忆像云,像天空的肉。
记忆在头脑中,某个陌生而无知的地方,拒绝再释放温暖。
昨日已逝,又是泥沙俱下的今日。总有另外的开始,总有混淆。而记忆不像是发生过的往事,更像陌生的支流在加入进来。
记忆在吸纳,像窗外的枫杨树,从前,它是旁观者,不管用,现在,却像真理。
记忆中,那取走了你的过去的人,并不知道你的今天也在其中。所谓新生活,类似需要恢复的记忆。
不是深入得不够,而是在记忆中走得太远了,超出了记忆的边界。
恍如城市、山川,当掌握它的人死去很久以后,它才属于我们,成为书本上的故事和知识。但眼前的这一座,你却不知道它是谁的。
对记忆的指认准确时,语言才获得了氧气。但多数时候,语言自顾呼吸,它不曾使某人离开记忆,连它自己也陷入了挣扎中。
有被描述的记忆,但真正的往事并不在那里。
记忆吞下陌生的事件,用从前的胃液。
当记忆说再见,你毕生说过的再见都不算数,只有这一次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