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曹寇

  去医院植牙，塞到骨头里一个东西，拍CT。然后和医生坐在一起欣赏自己的CT图片。我看到了自己的骷髅。

  真的非常清晰，正是我头骨的全貌。牙齿比我想象的要细长许多，它们就像一根根铁钉那样被人工敲进牙床骨骼中，而非长上去的。其他就是眼窝、下颔和鼻骨等所有骷髅所具备的元素。长这么大，我只在影视作品和生物实验室看过人的头骨，而且可以肯定的是，都是别人的。在现代科技之前的认知伦理中，一个人是没法看到自己的头骨的。感谢科技，它让我亲眼看到自己的骷髅形象。可能是环境原因，自觉毫无违和感，没有惊悚，十分喜气。

  值得庆幸的是，我没有通过头骨的形象与照镜子时所看到的面孔有任何相似点。我对自己的相貌并不满意，也谈不上讨厌，天生如此，我能怎样。而头骨，却和我所看过的所有头骨并无二致（当然，理论上每个人的头骨都有不同）。真是一个标准的头骨啊，真是一个标致的骷髅啊。如果能摸一把就更好了。我甚至想激动地断言：人有美丑，头骨没有，个个貌若天仙。

  当然，我并不想矫情地表示“头骨才是一个人的真相”。骨骼和真相或许有部分关系，比如“骨相学”和“骨气”什么的。在欧洲中世纪，战争和黑死病导致的大量死亡，教堂收殓了那些路边尸骨，因数量众多，教士还曾经使用人骨建造和装饰教堂，人骨吊灯、头骨祭坛等等，就是所谓的人骨教堂。不过，在绝大多数的描述中，尤其是中国的故事里，都没有将灵魂附着在骨骼上。或许没有皮肉的包裹，骨骼太空荡了，就像一间没有瓦片的房子，风风雨雨，它是漏的，是没法让灵魂“栖居”的。看样子灵魂更热爱血肉，而非骨骼。“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灵魂出窍飞离之后，人剩下的空壳不是肉身，最终是骨骼（火化另算）。

  问题的关键在于，人为什么能够一边啃着鸡爪子、鸭脖子一边对看到同类的骨骼感到害怕？通常的解释是对于死亡的恐惧。这当然一点问题也没有，求生或怕死确实是本能。但这一本能显然也并不能涵盖一切。就我所知，自杀不仅在人类世界与日俱增，动物界也时有发生。动物就不说它们了。人的自杀是否可以通过这一本能加以阻止？也就是说，当我们劝诫一个矢志跳楼的绝望人士，抬出一架白瘆瘆的人骨能管用吗？

  我不禁想到前段时间被人们不厌其烦悼念再三的诗人海子。他只身前往山海关的时候，一定途经很多荒山野岭。不知道在其赴死的道路上有没有看到一具人骨一截残尸，如果看到，是否曾经动摇过他的意念？我相信他应该动摇过，像许多留下自杀日记的人那样纠结不已，无论有没有看见他人的尸骨。但这些动摇都没有改变什么。也许正是这些动摇在另一个方向把他向死亡推进了一步。在厌倦、绝望或某些形而上追求面前，本能似乎是一个小丑，需要加以蔑视、嘲讽和狗血喷头式的诅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