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龚春来

  我的家乡在江南丘陵地区。山之脚，水之湄，农舍边，葡萄等瓜果倒是常见之物。但小时候没见过葡萄，更别说葡萄树了，那个特殊的年代果树属于资本主义尾巴，要割掉的。我第一次见西红柿是十二岁时，一个小贩挑着西红柿在村子里叫卖，我们一群小伙伴从没见那么漂亮的 “水果”，跟着小贩后面走了大半个村子，后来跟着小贩走的人越来越多，直到排成长长的一队，我和弟弟两个终于在大人的慷慨下买了一个西红柿（大人叫它“洋柿子”， 那个时候我们家乡火柴叫“洋媒子”，点灯的柴油叫“洋油”……大概是物质极为贫乏，外来的谓之“洋”吧），说好一人吃一口，但那一次吃西红柿，视觉严重欺骗了味觉，一口下去那个酸味是难以忍受的，我们都呸呸呸地吐了出来，于是拍拍手一起到村西头打尚未红透的枣子去了。

  对葡萄的最初感觉，从台湾民歌《蜗牛与黄鹂鸟》开始，它带来一个神奇世界，我对那只蜗牛不感兴趣，因为村庄的草丛里大树上到处可见，只对阿门阿前的葡萄树充满憧憬，我的门前只有一棵老榆树，奶奶用它新生的嫩叶和上面粉，烙过饼，味道如何记不得了。

  “阿门阿前一棵葡萄树，阿嫩阿嫩绿地刚发芽。蜗牛背着那重重的壳呀，一步一步地往上爬。阿树阿上两只黄鹂鸟，阿嘻阿嘻哈哈在笑它。葡萄成熟还早得很哪，现在上来干什么 ？阿黄阿黄鹂儿不要笑，等我爬上它就成熟了。”唱着这首儿歌，我们仿佛能吃到葡萄一样，唱着唱着就长大了。

  长大后我定居南京，许多年了，依然有一份挥之不去的乡土情结。每年去江心洲采葡萄。

  江心洲是长江泥沙冲击而成，状若青梅，故又称梅子洲，长江穿城而过， 一边是渡头、夕阳、炊烟，果树；一边是大江风貌。确实是都市之绿洲，是南京人亲水、亲土地、亲原野的一个好去处，用时髦话，彼处能让远离乡村的人们找到一点乡愁情结。

  前年夏天，和儿子同学一家同去江心洲。孩子们小鸟似的钻入了葡萄林中，倏忽不见了。

  在葡萄园的一个小池塘边，我被长在葡萄架上的一些南瓜吸引住了，青绿的藤蔓间，一个个黄橙橙的南瓜煞是好看。大小如足球，黄里泛红，瓜蒂处小柄金灿灿的。最令我震惊的是，每个南瓜上都刻着诗经中的句子，有“窈窕淑女”“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宜其室家”……大都是有关爱情的经典句子。用篆书刻成，笔划精工，一看就是南瓜很小的时候刻上的，随着南瓜长大，字迹也越发深而清晰了。

  那一片翠绿中搭配着的小南瓜，很有些油画味道。

  《诗经》里的爱情篇章本来就来自民间，开始就有了一份质朴和清新，几千年来，是什么样的力量，让她穿越时空，来到民间，在地头、在一个个灯笼似的精致的南瓜上吟唱？我第一次欣慰地感受到《诗经》不是冷冰冰的典籍，她就在我们身边。

  今夏，我们又来到江心洲，这次不仅奔着葡萄，还惦记着那南瓜，希望再次读到直抵内心最柔软处的“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长江水依然静穆而去，可那一片片葡萄园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几个现代化的楼盘。我担忧，明年采葡萄去哪里呢？那葡萄园主还会种葡萄、南瓜吗？还会笑盈盈地送给我们那些长着唯美诗句的南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