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伟

  又见浦口，是莺飞草长的日子。

  多久没来这儿了？连我自己都说不清楚。这么说吧，过江隧道已建成多年，而我这是第一次从下面穿越。

  从隧道过江，最大的感觉就是没有过江的感觉，一切描述江南江北景物差异的章句瞬间失去了意义。

  南京是一座跨江的城市，过江曾是南来北往间长久的痛。我记得早年的过江：铁栅栏后是脸上写满焦急的人群，似乎男女老幼都带着大包小包，一旦栅栏打开，连奔带跑，呼儿唤女，简直就是一场实战训练！大桥建成后情况稍有改观，但一座桥显然不够用，所以很多北去列车的始发站仍是浦口。早起赶车，轮渡载的都是怨。有个人我印象特别深，他是我母亲同事的孩子，与我同岁。他去江浦插队两三年后调到浦口一家企业工作。但他母亲希望把他的户口迁回主城区，到处托人给他介绍对象，唯一的要求就是有主城区户口。大家可没少下工夫，给他介绍了很多，但竟没一个愿意与一个每天要过江的人谈恋爱。这情形一直持续到他年过四十，此时的他性格乖戾，喜怒无常。后来他放弃那“唯一”的条件，终于结了婚，可没过多久就开始吵架——他已很难与人相处。渐渐地我与他断了联系，谁愿意朋友见面时尽听争吵和埋怨呢？

  现在好了，不但有桥有隧道，地铁也将开通。精明的人早就来此买房，既多呼吸了新鲜空气又坐等房价攀升。这眼界与气度并不是人人都具有的，所以如果你现在发现这里还有谁四十岁没结婚，千万别给他介绍对象，人家那是玩酷，根本不碍你的事。

  以前过江难是事实，但发生在这里的几则过江的故事却为中国历史留下了浓墨重彩的几笔。

  首先是大家耳熟能详的“一苇渡江”。南朝时印度高僧达摩来到南京，被梁武帝待为上宾，但达摩觉得南朝的宗教风气不对劲，决意北上开创符合中国国情的佛教之路。梁武帝为留住达摩下令封江，但高僧就是高僧，达摩仅凭“一苇”就渡过了长江。至于“一苇”是一片芦苇叶还是一截芦苇杆，抑或是整根芦苇，我到现在都没搞清楚，也不敢问，高僧的道行岂容我们凡夫俗子伸头探脑？

  过江之初，达摩在浦口珍珠泉的一个山洞里苦思冥想，在洞壁上留下了身影。可惜他最终北上去了嵩山少林寺，那里的达摩洞保存至今，而浦口的这个却因早年开山被毁。

  “一苇渡江”是南京永远的痛，但我觉得还是应在珍珠泉为达摩塑一座雕像，因为他是一位宗教改革家，通过长期不懈的努力，使佛教在中国获得了比其诞生地更大的影响力。马丁·路德在家门口搞宗教改革就获得了全球性的声誉，而达摩是一个外国人，不远万里来到中国，在青灯孤影中为两大文明古国在精神上找到了结合点。我不信教，但达摩塑像一旦落成，我当前往顶礼膜拜，为他对中华文明做出的贡献，更为他的人格和精神。我曾见过几个画家作的达摩像，胖瘦不一，却都衣衫褴褛，蓄着络腮胡。我觉得达摩的下巴应该撅得很高，颇具罗丹的“巴尔扎克”的气度，令我们仰视。

  另一个在浦口过江的文化名人是梁昭明太子萧统，他与达摩生活在同一时期。萧统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对前人著作进行分类的人，中国文学由此作为一个艺术门类而具有了独立意识。萧统主持编纂的《文选》自唐朝起就作为学习文学的教科书，就连自称“诗乃吾家事”的杜甫也要求儿子“熟精《文选》理”。

  萧统只活了三十岁。作为太子，他颇有些不务正业，被梁武帝送到江北的惠济寺思过。他的过江带着流放的意味。我见过几处萧统的雕塑，皆为文静儒雅的青年形象。我觉得他该更瘦些，但目光灼灼近乎亢奋，作行走状，口中似乎在吟诵着什么，因为创立新学科的人必定痴迷。

  萧统亲手种的银杏树现存三株，均需十来人才能合抱。当地的习俗是在树上系红布条许愿。看着满树的红布条，我后悔没准备一根——为中国文学再度崛起，萧统若在天有灵定能看到。

  还有一个人在此过江，他就是孙中山，那次过江是他的最后一次。

  中山先生在北京去世后，南京为奉安大典进行了大规模的城市建设，从浦口至中山陵修路、种树。当时修建的道路至今仍是南京的“主路”，路边粗壮的大树每每令外地人惊叹。就是说南京城的格局与风貌跟中山先生的最后一次过江有关。

  还有津浦铁路——天津到浦口，它是中国近代史上第一条投入商业运营的铁路，现在的浦口还保留着英国式样的办公楼、电报房、发电厂等建筑。殖民地是我们的一段历史，它与中国走出农耕社会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因此浦口也是中国近代工业化的起点之一。

  在举行奉安大典时，灵车沿津浦铁路抵达浦口，轮渡过江，中山先生回到了他任临时大总统的地方，回到了他生前指定的长眠之地。浦口火车站广场上至今保留着暂时停放灵柩的基座。这个基座是一个原点，连接着津浦铁路、南京城市规划、孙中山、过江。

  切实感受到了现代化交通的便捷，但传统的过江依然令人难忘。

  浦口是这些过江故事的发生地，然而我是从江底隧道过的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