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宗刚
韩少功散文集《山南水北》的问世,作为新千年以来一次少有的文学事件和文化事件而引人注目。
逃离城市的巨大漩涡,韩少功在八溪峒筑巢而居,拥抱土地,亲近五谷,让久违的田园之气注入文字,让身影活跃于书斋和旷野。读《山南水北》,时常感觉如读一部乡村笑话集。全书往往从貌似诡异荒诞的“奇人异事”切入,却恰恰抓住了乡村生活的本质,显露着乡土中国更深向度的大真实。自来便魅影重重的幽深乡村,一旦置诸现代化的照妖镜下,其迷人美感必定荡然无存。栖身乡野的腹地,韩少功尽情探测无人接听的远古秘密,重拾那些为现代科学所剿灭和湮没了的诗性的美丽。
在乡村,韩少功静听万物花开,看草木如何抽枝挂果,衔珠抱玉,看愤怒的葡萄如何任性使气,参悟着日月星辰、山川大地、风雨雷电的奥秘。“唱歌也是养禾。尤其是唱情歌,跟下粪一样。你不唱,田里的谷米就不甜。”(《夜半歌声》)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韩少功始终将悲怀的光照投向世间所有生灵,在对大自然的精细观察中建立起某种对位关系——犹如法布尔之与昆虫,川端康成之与风花雪月。《山南水北》彰显小说家散文的长处:不拘不纵,中规中矩,笔力矫夭多变,忽而正面强攻,忽而剑走偏锋,忽而擒拿手变为兰花指,指拂处一派天朗气清。遂有了微言大义骨韵并生,有了流转自如举重若轻,千字小品而自具海涵地负气象。这些简洁如奥卡姆剃刀的韩氏妙文,看似末道小技,实则丰盈可观,绝非以肉麻充有趣的小摆设文字可比。
《山南水北》发扬光大了韩少功顶礼草根的传统。作者和山民打成一片,在相知相融中寻找到切实的话语通道。韩爹眼里的山民是“思无邪”的,他们天真烂漫,一清如水,拥有着天才般的直觉。“对于他们来说,理论好比辣椒水和老虎凳,一摆上来,足以让他们心惊胆战脚杆发软。”(《哲学》)山民惧理论而重行动,这与讲信修睦的古老乡村伦理是一致的。《意见领袖》中喜好谈论国事的绪非爹,《开会》中善以纲常伦理治乡的乡长贺麻子,还有《雨读》中的乡村诗人贤爹,往往不立文字而直指人心,堪称民间高士。全书既有对农民苦难的认同,更着意于揭橥农民天性中豁达坚韧的一面。
《山南水北》有别于沈从文纯然感性的乡野牧歌,更有别于刘亮程、苇岸的乡村乌托邦。邮票般大小的八溪峒,蕴蓄着怎样的深沉、博大、悲悯和爱意,那是韩少功灵魂的领地,是乡土中国的缩微版图。韩少功试图以学者的理性,作家的情怀和史家的胸襟,以自身绝高的才力,将湮没的民间历史化作鲜活的影像,让强大的心灵光芒穿越时代,与天地精神独相往来。《山南水北》流溢出一种以和为贵的境界,一种上善若水的情怀,一种不流于说教和口号的真正致力于和谐社会建构的深情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