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胡弦

  在酒吧里，时间像变慢了。酒吧里的时间，像是落在了时间后面。桌上的一杯酒，透明，安静；远方的机场里，飞机正在起飞，有些人，像在赶往时间外面的世界。

  而酒吧里的黄昏刚刚来临，它来到冰冷的啤酒里，来到杯子上的水珠里。有些气泡冒上来，破了，那是某些人处理内心压力的方式。

  有个人太瘦，细长，曲颈瓶看起来像他的脖子。另一个人圆滚滚的，西装的下摆有道锐利的切线，呈现出另一个时代的特征。

  玻璃杯冰冷，酒柜边的镜子有个奇怪的锐角。沙发上有个人对另一个人说，他爱她。他觉得他的身子是漂浮的，几乎可以漂浮在他说出的那句话里。他想看清她的眼睛，但灯光在闪烁，那眼睛，同酒吧里最微妙的黑暗混合在一起。

  “你在干吗？”有人给远方的人打电话。

  “瞎忙，几乎不知道自己在干吗。”他在列车上，在和整个世界一起飞驰，身旁，坐着一排排想出现在时间前面的人。

  调酒师在调酒，章鱼什么也抓不住，有块礁石一样的东西，在他们的谈话中出没，但即便是醉了的人，也小心地，不去触碰它。

  有个人真的醉了。他听见调酒师说，这样的人是酒吧里的常客，他们粗看与常人无异，但只要几杯酒下肚，就能把他们从众人中分离出来。

  另一次是他醉了，他看见酒吧在晃动。他听到有人在争吵，后来有桌凳翻倒的声音。他觉得在他醉了的时候，发生点什么是正常的。

  他听见有个人说，酒吧代表已经消逝的时间，出现在这里的人，代表着那些被回忆的人。有个人应和着，说觉得自己年轻了许多。然后，有个人突然孩子似地哭了。

  他们继续饮酒，遥远的地方飞机在飞行，正从醉意中飞走。一个坐在靠窗的座位上的人，在向服务员要一杯伏特加。

  他们改喝啤酒的时候，外面下雪了。

  他们继续交谈。水，沙发，灯晕……后来他们沉默下来。他发现，他们仍保持着对交谈的渴望，并希望首先从对方的内心开始。

  再一次，他有了腾云驾雾的感觉。“也许，醉意有利于驾驭。”这样想着，他看到有许多东西从酒吧里飞了出去，有的立即无影无踪，仿佛一下子被未来取走了；有的绕着某个地方的假星星在盘旋。他仰起头来，想看个清楚，但有人打断了他。他斜着身子滑动般过来拥抱他，因重心不稳，把他冲撞得斜倚在柜台上。他们大笑起来，并试图更紧地拥抱在一起。

  她过来搭话，脸色苍白。她说她体内都是孤独的液体。他注意到她的杯子里，一种类似灯光的东西已彻底融化，并在玻璃中晃动。这个美人儿有一副好身材，像某个牌子的酒。

  他终于醉了，睡意朦胧。等他再次清醒些的时候，酒吧里的人已少了许多。有人在啜饮，有人懒洋洋地像在等待着什么，他们沉浸在蓝色的阴影里。液体的火，在他们手中尚未熄灭。

  已是午夜，多么安静；已是午夜，如此冷峻。调酒的人仍然在调酒，玻璃器皿有细微的声响，所有的事物都在静静反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