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赵瑜

  一则背磨盘的故事, 如果无人提及，必被历史遗忘。这件事有位目击者，他是文革前担任山西忻县地委秘书长的马如龙先生。忻县,现称忻州。故事不长，立此存照。

  1967年2月, 造反派夺了忻县地委大权，且将老干部们关押一年多，然后劳改。劳改农场位于原平县东常村。1969年，全县农村正在痛割“资本主义尾巴”。马如龙从所在劳改队, 前往农场附近一座小镇劳作，看到了奇异一幕。马如龙先生回忆道：

  我们来到小镇，只见人群拥挤, 这里正在赶庙会，那时叫物资交流，还搭起了临时舞台,要唱样板戏。忽然，听到阵阵敲打铜锣的声音, 我看到，一位20多岁的后生，脊背上背着一块沉重的砂石大磨盘，总有40多斤重，压弯了腰。汗滴黄土。他胸前挂着一块纸牌子，上书“搞资本主义的黑干将·刘兴国”。听人们说，这是一个民办教师，家里祖传磨豆腐，那块大磨盘就是磨豆腐用的。刘兴国手提铜锣，一边敲锣开道，一边挂牌游街。在他身后，跟着七八条汉子，身穿黄色军大衣，系着帆布腰带，臂上戴着红布袖章，一直押着刘兴国来到群众前面，又把他推上舞台中央。锣声停止, 公社的王副主任摇摇摆摆走到台前训话。他高声批判说：最近，有些人财迷心窍，不顾集体，还敢偷磨豆腐，发豆芽，私自出售，有的人贩卖猪娃子，卖红薯秧，破坏学大寨运动！都看看嘛, 这个站在台上的刘兴国，他们父子俩，早上四点钟起床磨豆腐，一大早走街串巷卖豆腐，劲头可大哩！可是一到集体地里劳动，就吊儿郎当没了精神，这不是资本主义是什么？我们叫他背磨盘游街，就是整一整这个黑典型。王副主任还批判说: 刘兴国身为民办教师，给革命下一代造成了恶劣影响……

  王副主任训话，农民们黑压压地听着，或者麻木，或者不满，但谁也不敢反对。突然，人群中猛地站起一位大姑娘，身材苗条，明眉大眼，十分秀气。只见她毫无惧色，打断了台上的大批判，用纯正的北京话大声说：乡亲们，社员们, 人家起早摊黑劳动，工余时间磨了点豆腐，一不雇工，二不放高利贷，还方便了群众，挣几个小零钱，凭劳动过日子，算什么资本主义呀？

  这番话讲得有理，会场上一下子炸了锅，社员群众对着姑娘发出一片喝彩声。听那姑娘的口音，讲话清清亮亮，就知道她是来自北京的插队知青。有这位姑娘带了头，当场有人响应，不少人对着台上高喊：要文斗不要武斗，背磨盘游街就是搞武斗！又有人喊: 凭什么不许磨豆腐? 让刘兴国把磨盘放下！在一片喊声中，露天剧场上激情难抑,出现了预想不到的混乱局面，这就说明了人心所向。

  刘兴国哈着腰, 在台上委屈地流下泪来。

  主持会议的王副主任非常尴尬，只见几个头脑急急商议了几句，王副主任这才宣布：为了不影响群众看戏，批判会到此结束！几个打手押着刘兴国匆匆忙忙离开了会场。

  事后得知，刘兴国被押到公社, 住了半个月学习班，撤销了他的民办教师资格，回村监督劳动。那位伸张正义的北京女知青，也被强行收容到公社学习班挨整。

  20年过去，我无法忘掉这一幕，我记挂着勤劳的刘兴国，也记挂着那位可敬的北京姑娘。1989年，我担任了忻州地委书记，又到那里下乡调研。我专门打听当年背磨盘游街的刘兴国，现在怎么样？

  一问才知道, 那场悲剧变成了喜剧。

  那场庙会之后，公社把刘兴国和北京姑娘同时押在学习班挨整，却不料, 他俩心往一处想, 泪往一块流,反而建立了诚挚的感情，同情也变成爱情，第二年两人就成了亲。改革开放以后，两口子承包了土地，重新安好磨盘，又开办了豆腐作坊。传统小作坊信誉高，质优味好，群众支持，产品供不应求, 两口子很快把石磨换成了钢磨，把手摇变成了电动，进一步扩大经营，雇了三名帮工，加工豆腐皮、豆腐干，办起了豆类加工厂，盖起了小洋楼，生活就像鸟儿长硬了翅膀，飞起来了。知道了如此结局，我真替他们高兴，替农民高兴。

  马如龙先生这个故事：背磨游街，侠女侠义，寓意深广，令人联想多多。一个团圆式的中国传统故事，先苦后甜,又像一部纪录片,十分冷酷。故事中北京女知青的侠义善举, 折射了一种民间情绪，一种思想勇气和青年知识分子的良知，也反映了苦难农民心底的愿望。只因为那场大革命，深深地侵害了中国农民的利益。

  北京女知青挺身抗议,不是孤立的。让我们永不背负沉重磨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