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丹燕
十七年时间,那么多六月,手里总攥着雨伞和电影票,还有一件专门对付电影院里寒冷空调的厚衣服。我在电影节的银幕上学到了什么呢?
我见识了许多种日常生活里的小动作,在表现世界各地生活的电影里。比如我看到伊朗人早餐吃的馕,阿拉伯世界最日常和重要的食物,不是新疆人吃的馕那样,像披萨,而是更像印度人做的那种细长而薄薄的,但是伊朗的馕硬些,重要的是,家庭主妇在餐桌上给家里人分馕的时候,不用刀切,不用手撕,而是用一把大剪刀,像剪布一样剪成一块块的。
比如日本京都的舞妓,把脸涂得很白,但白脸和发际之间保留了一小条自然的肤色,并不全涂满,所以那张化好妆的脸,更像一张有温度的面具。
爱尔兰和苏格兰的风都很剧烈,女人的头发总是被风扯到半空中。
我也见识了各种各样的语音从不同国家演员的嘴唇里自然而奇特地吐出。丹麦语有些音节听上去好像鱼在水里吐泡泡;挪威语的有些语调让人想象粗犷的维京海盗,和冰块衬托着灰色波涛的大海;京都方言和日本其他地方的不同,在于它在计算机上分析出来的曲线是如何均匀的波纹,而不是锐角线;澳大利亚英语的发音似乎总是把a发成ai,说这种话的人,显得整个下颚很松弛;印度人说话速度很快,舌头很薄,他们说话时候总微微晃动着脑袋,大眼睛波光流转,令人相信他们这个民族,耳朵里的迷路神经系统生来就非常稳定,怎么晃也不头昏;虽然我不会西班牙语,但也能听出南美的西班牙语与西班牙的西班牙语,在发音上有明显不同,就像英国的英语与印度的英语的不同。
还有文字!韩文让人想起残缺的中文,只是多了许多圆圈。希腊文让人想起初中时代学过的数学符号。德文在字母上端有一些小点点,而土耳其文则是在字母下方有些小逗号,阿拉伯文好像蛇行过那样曲卷向前,这些林林总总的文字都是在影片最后的演职员黑字幕上见识到的。日本人写毛笔字,比中国书法里的和煦妩媚,有一种统一的沉重决绝和古朴。
就是我这样二十几年做长途旅行的人,也不过到达过这个世界的某些角落而已。但对世界的兴趣也并未由于那些旅行而消散,所以银幕上的世界才这样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