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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4年6月9日 星期 放大 缩小 默认 3 上一篇 >>现代快报网
安然面对平凡

  文/黄毓璜

  那张泛黄的照片上,几位女性很有风度,明显有着一种“民国范儿”。一眼认出坐中间的那位是母亲,只因我是她儿子;换个外人,会难以识别。生活里的母亲比之照片中人,显见沧桑了。面对照片,父亲说起过母亲当年穿着旗袍,臂弯挎着小包,坐上黄包车,前往剧院听京戏的一类情景,自有岁月改写一切的感慨,我在如同聆听岁月老歌间也分明品味出那骨子里包含着对母亲的几分歉疚。

  父亲娶母亲系续弦,比母亲要长过二十大几,其时我家移居小镇也已三十多年,年届古稀的父亲无力营生,生计一度靠母亲去老家务农,两地分居的家庭格局,给母亲带来的负荷自是沉重。未能逆料,年近半百而幼年缠过足的母亲,硬是极力撑持,磨练出刨地、施肥、挑水、推磨、养猪、砍柴、纺纱织布、缝衣纳鞋无所不能的身手。从当年看戏需坐黄包车到能推满载的独轮车,完成这一“转型”,靠的当然就是比一般劳苦大众更多一些的坚持和努力。

  我在小镇读书,母亲在故乡“坚持和努力”的具体情境不能尽然知晓。特别提及“推独轮车”,只缘于此记忆尤为深刻。

  收获的季节,不定哪天,小镇家院后门外长长的巷道里,会传来吱吱呀呀的车轮声,知道是母亲给我们送赖以为生的粮食来了。迎出来卸车的当儿,母亲必有一小袋花生、蚕豆一类的小食递到我手里,在那样拮据的家庭里,这无疑算得上“特供”。后来读到陈毅说淮海之捷是靠农民的小车推出来的那番话时想过,我们的生存,一度也就是靠母亲一次次用小车在通往小镇的长途上推出来的了。

  读初中时的一个假期回乡下,大概是白天随母亲下地有点疲劳,抑或根本没疲劳,只是“不知愁滋味”的少年人好入眠,躺倒外屋那小床上很快就进入梦乡。一觉醒来,就听到阵阵单调而柔和的“嗡嗡嘤嘤”声:一盏如豆的油灯下,坐在纺车前的母亲,把巨大的身影投落在黯淡的墙壁上。她老人家微低着头,右手摇动着纺车的摇把,左手三指捏着那细长的棉条,从低处转动着的锭针处,慢慢地拉开来,拉开来,手臂一直向后斜斜地舒展开去,直至伸直;随着右手将摇把反向转动,长长的棉线就快速地卷上了套在锭针上的纱管。这反复的动作,酷似在舞台上看过的相关表演。觉到眼角发酸而泪水盈眶,是清楚地见到母亲几次打瞌睡,几次以手击打前额的情形。白天已然过度疲累的母亲,一定太需要睡上一觉了。邻里乡亲说过,没见你妈消停过一刻,也没见她睡过一个整觉。面对“夜以继日”这个词语,通常会想到那些辛辛苦苦的劳工、孜孜矻矻的学者;然而,只是回到自身经历的那一刻,回到纺车前的母亲那里,我对这一词语,才有了那么刻骨铭心、牵动肺腑的理解。

  至今,对那“吱吱呀呀”、“嗡嗡嘤嘤”的音响依然敏感,它会把我牵向遥远,去重新丈量母亲走过的辛酸之路。

  母亲是安然面对平凡的人,要说有什么特别,那就是特别珍惜人生的美好相遇,特别依恋人际和煦的暖意。依稀记得,早年不得不辞退女佣宝儿妈时,母亲与之执手相向,如同亲人离别,好一阵流泪、好一阵嘱咐叮咛。记得很清的就像个故事了:解放前夕,在新四军履职的堂兄荣宝,几次潜入过小镇,每次都隐居我家“膳堂后”(堂屋隔板后的小房)。母亲让我把饭菜给荣宝哥送去时,碗里每每会加上两个我们已不易吃到的荷包蛋。刚解放那阵,忽一日家里来了位军人,告知荣宝在淮海之役中牺牲了。哽咽间递上手里的一个小篮,说黄参谋临终前两日委托他,有机会帮他来看望一下二大大、二大妈。父母看着提篮半晌说不出话,母亲的泪水一滴一滴掉落在篮里鸡蛋上的那一刻,我感到母亲伤痛的热泪,分明拌和了其寂寞生命对于被惦念的一份感动。这样说时,是想到安分的母亲常会表露出对于得以慰藉、受到顾惜异常的敏感和渴盼。

  老实至于朴讷、安分至于拘谨的母亲,其寡言少语,其兢兢业业,很大程度上包含了“阶级教育”的结果, 虽说百姓那里自有戥有秤,在故乡的民间,乡亲们土改时固然没有难为过她,后来的日子,其坚苦、友善,更是赢得乡亲普遍怀抱敬意。然而,在刚性的理论面前,谁也无法让母亲自外于派定的社会位置。比如那些年,一月一度的“五类人”集中训话的例规中,母亲无由不应制受训——韧毅的她带上“原罪”意识在生活的负重中略无怨言,而其柔弱的生命,却未能待到那份属人的起码要求和微弱呼唤可然实现的而今,便早早离去。

  有件小事难以忘怀,正因其差不多回应了那个“微弱的呼唤”。其时,正值三年灾害,我刚分配到一所乡村初中教书。为母亲请了假到儿子处小住。没想到,到达的第三天,学校教职工就有了一次会餐,从不在食堂吃饭的校长也破例参加了。谁也不问“今夕何夕”,可又似乎究属怎么回事谁都心知肚明。同事们的心照不宣,校长不言所为何来。我后来把这顿饭局存在的“主题不明”称之为美丽的缺陷,盖因在那个日子里,为一个出身不好的教师的母亲“接风”,怎么说也不是一件无须顾忌而可以宣扬的事。彼时母亲问过身边的我:“今天学校有什么事吗?”当时回说没什么事。记不起后来是否如实相告了。若是没有要懊悔不尽。她不会想到或者竟然“非分”想过,这礼遇跟她有什么干系,真该对她喊上一句:“妈呀,就是为你的到来呢!”须知,对于自卑自贱的母亲来说,这该是一次多有分量的厚待、一份多么温暖的心灵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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