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国忠

  今生有缘，与高晓声甚多交往，自1987年春天我初见高晓声，到他1999年在无锡去世，前后历经十多年。其间，我与他从相识、相熟、相知乃至成为忘年交，留下了不少令人值得回想的往事。

  当年，高晓声因发表了《陈奂生上城》等一系列小说而名噪天下，所到之处，备受尊敬。他给我的印象是：矮个，右肩胛略下倾，头发稀少却天庭饱满，双眉间距开阔，眉毛稀短，长臂小手，衣着颇讲究，步履较慢，两只眸子深邃而锐利，犹如鹰隼之目，闪出逼人的光芒。讲起话来却慢条斯理，透着一口浓重的武进口音，全然没有半点大名家的架势和高傲。如果说最初是仰慕他的盛名，那么随着与他交往的加深，使我实实在在感到：高晓声不仅极具才情，极富幽默和睿智，而且十分谦和，是一位洞悉社会又懂得生活的可敬老人。

  高晓声是个智慧的人。幽默的语言不仅出现在文本里，日常生活中也时有奇思异想。

  他生前曾去过美国，对异域的一些事物自有心得，与我谈起，时发感慨。那年春季我从西欧考察回来后，他问我有什么新的发现，我说：“在我们这里，小车后座坐的是官员，而西方则不然，小车后座坐的是宠物……”高晓声闻之大笑，连声说：“好一个宠物，妙，妙极了。”

  上世纪九十年代前后，各种营养滋补品风行市场，其中“中华鳖”一度独占鳌头。他对其品牌的名称颇有微词：“鳖的别名叫甲鱼，曾用名叫王八，而今这样命名品牌和大肆宣传，我们的国家不但成了鳖，而且成了鳖精，真是一项伟大的发明啊！不知美国的鳖加工成营养品后又叫什么？……”我回答说：“你我只吃活货便是了。”“那倒也是，”他笑道。

  熟悉高晓声的人都知道，他的两耳硕大，尤其是耳坠，而一双手却出奇的短小，与之相握，触感柔软而富有弹性。为此，我说他是怪相、福相。不料，他诙谐地说：“国忠，我的手只配写作不能干活，而女人却都喜欢。”我趁机打趣追问：“那除我知道的以外，究竟有多少女人喜欢过你的手？”他不假思索地笑答：“一个女人。”无奈，我只得自下台阶：“世上只有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天底下不存在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以外的第二个故事。”“对，国忠，你是哲学家。”高晓声和我相视而笑。

  《青天在上》是他继《陈奂生上城》后的又一部力作，出版后获了奖。他告诉我，此书虽然拿了一万元奖金，但不算多，而且书的印数太少。我戏谑说：“你书中的主人公劫后余生，回到四壁皆空的老屋，面对唯一的幸存物——悬挂在客堂正中的像，发出一声‘好宽敞’的感叹，这一叹……而人家却云里雾里，还发给作者奖金，真是慷慨大方哪！”高晓声闻言，顿时哑然失笑。

  1996年5月，我和余新伟去南京，他陪我们在夫子庙闲逛。中午他做东请客，在秦淮河畔选择了一家酒肆。席间，女店主捧上册页索字求墨，他环视了一下左右，又慢悠悠地翻看册页上已遗墨迹，然后略作思索，便用大号黑色记号笔写下了“千里长江入秦淮”七个字，稍作停顿，他又提笔补上了一个破折号，并写下“休息一下”四个字和落款。

  “千里长江入秦淮——休息一下”。我为他瞬时爆发的才情佳句所叫绝！尤其是后补的与前句既形成强烈的反差，又体现了高度的契合，暗含我们游历秦淮后在酒肆小憩欢饮的情景，简直是神来之笔。而酒肆四壁悬挂的一些权贵政要的题词顿时黯然失色。高晓声这句极具智慧和幽默的妙语，至今仍在我心中回荡。

  我还始终觉得：高晓声恰似一条形迹不定、自由自在的人中潜龙，仅仅是在宇宙的某一处所——休息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