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老家那一带,麦地有它的秘密,那就是墒沟。
麦地的秘密来自于麦苗的秘密。麦苗需要水,它离不开水。可麦苗也怕水,尤其在麦苗抽穗之后。抽穗之后,土壤里的水过多,会导致麦苗的病灾与虫害,严重的时候甚至可以让麦苗的根须腐烂。
这里就需要补充说明一下我们老家的气候了。我的老家兴化地处长江以北、淮河以南,这里的气候属于“亚热带季风性湿润气候”。湿润是一个不坏的东西,水多嘛。但湿润也有湿润的麻烦,在麦子的成熟阶段,我的老家雨水远远超出了麦子的需要。
不要以为地里头长庄稼是一个“纯天然”的事情,不是。任何一个植物的种类,只要它以“庄稼”的名义生长在大地上,它们的生命里就一定包含着庄稼人惊天的大智慧……
在大地所有的形态里,我最喜欢的要数麦地。麦子的生长有一个特点,它隔年,冬天播种,第二年的夏天收割。必须承认,在春节之前,麦地没什么可看的。那时的麦苗还没有长起来,它们稀稀疏疏,在寒风里瑟瑟发抖。它们渴望的是一场雪,最好是大雪。腊月里什么最冷?雪?不是,是峭厉的、尖叫的风。一场大雪来了,它是厚实的、新弹的棉被。棉被挡住了风,麦苗正好在被窝里头蒙头冬眠。第二年的开春,用了一个冬天的棉被自行融化了,一边融化,一边灌溉。“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冬雪就是那个白色的“落红”,今天化一点,灌一点,明天再化一点,再灌一点。什么叫“细水长流”?什么叫“润物细无声”?这才是。对冬麦来说,积雪的消融永远是一个极为慈祥的行为。“瑞雪兆丰年”这句话可不是白说的。“丰年”不敢说,如果真的有一场“瑞雪”,麦子基本上可以得到一个像样的收成,这个绝对没有什么问题。
开春之后也可能下大雪。我的儿子望着摩天大楼四周的雪花,学着农民的样子,说“瑞雪兆丰年”哪。唉,小东西可爱得很呢。可是他不懂啊。说腊月里的积雪暖和,那是相对于冬天的风,到了春风里头,雪花却太冷了。麦苗正要返青,哪里经得起这样的冻?还有一点也很重要,春雪对躲在泥土里窝冬的害虫是一个好消息,它们得到了积雪的保护,繁殖能力将变得惊人——春雪之年通常伴随着虫灾,原因就在这里。所以,倒春寒的雪不再是“瑞雪”,它们带来的也不可能是“丰年”。
麦子的返青是动人的。如果你亲眼看见过麦子返青,你一定会懂得什么叫“春意盎然”。盎然啊,盎然。大地突然变了,充满了正面的能量,像凌晨的小鸡鸡,勃勃的,土地仿佛要裂开来。麦苗们依然悄无声息——植物的生长又不是放鞭炮,哪能一下子就蹦到天上去。可是,你可以看到一种“势”,叫“长势”。势如破竹的“势”,势大力沉的“势”。喜人了。叶子乌青乌青的,那是营养良好的征候,它们的腰杆子挺了起来,像起跑线上肌肉颤动的健将,都“各就各位”了,就差一声枪响。
我们不该忘记,春天不只是麦子返青,还有万物的复苏。一切生命的迹象都在麦地里呈现出来了。甚至杂草,甚至飞鸟。“春意”是立体的,全方位的。青紫色的河水暖和了,开始有气味,那是从河床的深处拱出来的,带着淤泥腐朽的气息。大地的上空有了鸟鸣,它们在求偶,它们的鸣叫急切而又嘹亮。最迷人的当然是大地上的气味。在这里我要说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许多没有气味的东西夹杂在一起,气味就出现了。阳光没有气味,泥土没有气味,河水没有气味,麦苗没有气味。可是,阳光、河水、泥土和麦苗组合在一起,它们的气味诱人了。这气味是如此的浩大,至今保留在我的记忆里。
最后我还想做一点补充,水稻是南方大地的儿子,麦子则是南方大地俏丽的儿媳妇。不把墒沟挖好了人家是不肯来的。人家是嫁过来的。因为宠爱,麦子成了我们南方大地上最骄傲的新娘。她嚣张啊,她有恃无恐。看看她的模样吧,浑身都是芒,闪闪的。那是人家应有的气焰,那是人家当然的风华。麦。大麦。小麦。圆麦。还有荞麦。喊喊她们吧,多好听的名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