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毕飞宇《苏北少年“堂吉诃德”》
文/庞余亮
本来想把这篇文章起名为《沿途的秘密》。这是《回报者丛书》中毕飞宇的书名。“沿途”:少年毕飞宇的沿途;“秘密”:毕飞宇少年的秘密——《苏北少年“堂吉诃德”》这本书中应有尽有,可“沿途”和“秘密”这两个词又怎么能说得尽这本书的奇妙呢?
如果再加上“王家庄”——把《苏北少年“堂吉诃德”》这个怪书名“翻译”为“毕飞宇在王家庄的少年往事”呢?但“少年”和“往事”这两个词又不能担当起这本书的沉着和厚实。
还是先说说“王家庄”吧。这几年,风生水起的毕飞宇似乎和他的长篇力作《推拿》联系得比较多,但我更愿意把毕飞宇和“王家庄”联系在一起。在毕飞宇的小说中,“王家庄”出现的次数实在是太多了,比如《玉米》《玉秀》《玉秧》中,比如《平原》中。“王家庄”在毕飞宇的文字中,鸡鸣狗跳,悲欣交集,五味俱全,活色生香。后来,到了短篇力作《地球上的王家庄》中,毕飞宇直接让“王家庄”作为一个文学的砝码,和“地球”平起平坐。其实,从《玉米》诞生的那一天起,“王家庄”,这个虚构中的村庄,就有足够的资格置身于福克纳的“约克纳帕塔法”和莫言的“高密东北乡”中,成为文学地理中的一个新课题。
关键是:《苏北少年“堂吉诃德”》是部非虚构作品,而且是毕飞宇的首部非虚构作品!毕飞宇的虚构能力早已惊艳于世,而非虚构——这支笔,毕飞宇愿意拿起吗?或者说,毕飞宇愿意向所有的读者老实交代吗?比如,“王家庄”到底在地球的什么地方?毕飞宇究竟在“王家庄”干了些什么?他有没有忘记那些不为人知的少年毕飞宇的斑斑“劣迹”呢?他会向我们裸露那些私密的“毕氏伤疤”吗?
作为毕飞宇写作生涯里面情感消耗最大的一本书,毕飞宇边写边流泪,这个“右派”的孩子,教师的孩子,父亲的孩子,母亲的孩子,一个少年旁观者,光着脚丫,燃指为烛,映照出记忆琥珀中伤疤状的裂纹,并且为这些“冰裂”般的伤疤找到一个宣泄的出路。这条出路,很多作家是绝对“秘而不宣”的,而毕飞宇把所有在“王家庄”的秘密说出来了,比如在《父亲的姓名》(1)中,可以读到小说《写字》,而你又完全可以把毕飞宇的成名作《叙事》与《父亲的姓名》(2)相对比着读。在《怀念妹妹小青》中,不是见过《玩过的东西·蒲苇棒》中的“蒲苇棒”吗?在长篇小说《平原》中,《童年情境·葬礼》中的悲伤早就出现过。小说《白夜》中的“父亲”和“伙伴”,不就是“王家庄”的那些乡亲吗?在《苏北少年“堂吉诃德”》中,毕飞宇处理得很坦荡,少年的毕飞宇跟中年的毕飞宇进行对话,这种对话是很勇敢的,可以说是光着脚丫写的。
光着脚丫回童年——这条路上布满了“温情的陷阱”、“自恋的瓦砾”和“暴露狂的玻璃屑”,惟有最凛然的如同面向断头台的决绝才能“光”着已变得难堪而沧桑的脚丫。毕飞宇的杨家庄,他的陆王庄,他的中堡镇,还有他的兴化县城,这些,都可以当成“王家庄”的原型,但又都不是。毕飞宇很坦然地说过自己的血缘——我一没故乡,二没姓氏。两个“没有”,也是我们当下的命运。在这碎片的物质的数字化社会里,谁真正拥有了自己的故乡?又有谁真正拥有了自己的姓氏?所有的人都是“一无所有”!“王家庄”的“王”姓是中国最普通、最霸道同样也最卑贱的一个姓,王家庄,其实就是你我的村庄,我们共同的村庄。毕飞宇的苏北少年,是我们共同的少年时代,在所有的少年时代,毕飞宇说清了自己的命运:堂吉诃德!是的,堂吉诃德,是我们意气风发又沮丧不已的命运,是我们必须面对现实的所有人的命运。
王家庄在地球上,毕飞宇在《苏北少年“堂吉诃德”》中——像一滴水。其实,世界的源头就是一滴水,有人把这滴水藏起,有人把这滴水遗忘在时光里挥发干净。而毕飞宇把这滴水作为孤筏,就这样,少年毕飞宇和中年毕飞宇凭“一滴水”孤筏重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