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萧平
先父是爱花的。在我的记忆中,少时南京的居所——宏业村、建业村甚至拥挤的贡院街的园子里、凉台上,都放有一盆盆这样、那样的花草。半个世纪后的今天,女儿小玉爱起花来,家中露台上、院子里,都栽着她弄来的这样、那样的花草,好像形成了传统。我也是爱花的。以往曾对着父亲的盆栽写生,现在又默画着爱女种的花木,因为花是美的生命象征。
在我所认识的四季诸多花卉中,荷花是我的最爱。荷花又名莲花、藕花、芙蕖、菡萏、出水芙蓉。李白这样形容它:“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就花而言,它真是美的极致,丰满而不臃肿,玲珑而不琐碎,明艳中含着雅逸,芬馨中透着静幽。“远如婴儿脱文褓,近若胎仙临玉镜”。在元人刘因的眼里,它变成了天真无邪的她。是的,红艳的荷花,让我想到醉酒的杨玉环;皎皎白莲,又使我想起白素贞的英姿……“浓淡色中匀粉腻,浅深痕上著胭脂”。在我笔下的花容,不正是冰肌玉面的美婵娟吗?
荷的美,又何止于花?水面淤泥下的藕,一节一节的,有孔有丝,藕断而丝连,便让人想到缠绵的情意,想到高尚的气节。它的形状,如同稚童丰圆的臂膀,闹海的哪吒不是借它而复生的吗!它还是清补的食品,甘嫩可口。荷的干,中通外直,坚挺与柔韧相济,擎着花叶,随风舞动,有着与大自然一样的生命节律。阔大的荷叶,常让我想到有“绿天”之称的芭蕉,然而芭蕉的绿远不及荷叶的绿。这绿,绿得沉着,绿得文雅,让人神清气爽……
泼墨写荷叶,是最痛快的事。我常因之想到狂士徐青藤,横涂竖抹,不假思索,得淋漓之趣。遇有什么兴奋的事,放笔一挥,可寄可寓;遇有什么烦闷事,纵笔抹之,借以排遣,借以宣泄。这涂涂抹抹,看似简单,实不容易,要能涂出性格,涂出风神方为上品。陈白阳是一个样式,八大山人是一个样式,石涛是一个样式,吴昌硕又是另一样式……我也想着自己的样式啊!
落花常令人惋惜,而荷花的凋零却具有一种特殊的情境。季羡林有这样一段描述:“一片莲瓣堕入水中,它从上面往下落,水中的倒影却是从下边向上落,最后一接触到水面,二者合为一,像小船似的漂在那里。我曾在某一本诗话中读到两句诗:‘池花对影落,沙鸟带声飞。’作者深惜第二句对仗不工。这也难怪,像‘池花对影落’这样的境界,究竟有几个人能参悟透呢?”
莲瓣落尽,露出了金蕊拥着的小莲蓬,莲蓬渐大,莲子丰满起来,仿佛精致的工艺饰品。莲子入口,清香甘甜而微带苦涩,苦涩的是莲心,清心败火,功效独具。
荷之于人,真是一大珍品,从物质到精神,可归纳为一个字——美!我见过西湖的荷,那是杨万里诗中的茂盛的炎夏中的荷,“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多么艳丽而壮阔!但是我更爱秋风中的荷池,经历了季节的洗礼,荷叶斑驳破损,在风中飒飒作响,伴着飞舞的芦叶和荒草,那是何等潇洒,何等超脱啊!
在南京,玄武湖的荷,有巍峨钟山作背景;月牙湖的荷,则与六百年前朱皇帝的城墙为伴。那时我在南博工作,黄昏时分总与太太漫步其畔。现在我们住到了这小湖旁,遗憾湖中没了荷。于是设法用缸自栽了荷花,竟也长得旺,我们便有了与莲朝夕相伴的经历。
壬午年我60岁,在戈儿的建议下,办起了一个画荷展,60幅荷花,60个样式,在石城引动了不少爱好者。这一展览,不久又被苏北金湖县政府邀去参加“荷花节”,着实热闹了一番。在金湖,我看到了公路两边水沟中满栽着的时被尘灰拂面的莲,看到了荷藕经销处堆积如山的藕,我知道了它是怎样紧紧地联系着老百姓的生活,这是诗人、画家眼中圣洁仙子“下凡”的实状。
其地有万亩荷花池,让我心旷神怡。一家人,划小船,没入荷池中,那是童年的梦,却在花甲时实现了。我想到了李清照的词《如梦令》:“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该年,我出了第一本画荷册,引言中摘了《六十自述》的一段文字:“我在步入‘不惑’之年的时候,将画室‘朝华馆’的名字改为‘爱莲居’。‘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莲花,成了我的偶像。淡于功利,不依不傍,唯真、善、美是求。”
这些便是我之于莲,我之爱莲,我之画莲的回忆和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