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黄梵
那是2011年10月的一天,我突然接到联合报副刊主编宇文正女士的邮件,她惊讶的程度不亚于考古学家有了新发现,她迫不及待地告诉我,王鼎钧(她接着称呼先生“鼎公”)给联合报发来一篇短文,盛赞我刚刊在联合报的《新诗50条》,她打算在“回音壁”栏目刊出。借着一些台北友人的来信,我才得知因我那篇拙文,竟有那么多台湾读者在脸书上争论得脸红脖子粗,可惜我无缘一睹那样的“盛况”。更没想到,先生及席慕容女士都对拙文大加称赞,他们或撰文或在各地演讲中频频引用,令我感念不已。
当然,还是靠宇文正女士牵线,我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晚辈,冒冒失失与先生通起信来。先生的第一封来信就吓我一跳,我学宇女士称先生“鼎公”,先生落款竟自称“弟”。先生的自谦如一瓢冷水,把我彻底浇醒,原来先生心里是有神的,不似我等无神论者,成天一副目空四海的样子。读完书中《老年的喜乐》一文,方知先生早已明察我辈的做派,是英雄年代的遗害,先生端坐在圣贤年代,与我辈隔着茫茫岁月。待读到《今天我要笑》一文,更是大跌眼镜。借着此文,先生透露了“鼎公”的缘起。原来“鼎公”是当年同事送先生的绰号,表示“表情呆板,说话也没什么趣味”。读到这里,我顿感脸红,自己怎会如此糊涂?竟把心中偌大的敬重,装进了这充满贬义和调侃的称谓?我久久凝视着这本书,转念一想,又心安理得起来。
宇文正们力求用“鼎公”,准确无误地表达敬重,说明这绰号的内涵,早已由逗趣迁向敬重,这再次证实了希腊人的先见:诗歌是对世界的重新命名。先生是诗人无疑!先生的慧眼只要掠过往事,乱世便显出土崩瓦解中的诗意,比如,我从没见过有人能把书生对白纸的感情,写得那么深厚迷人,乱世中的一张白纸,足以支撑一个书生的世界,写得那么有说服力。《白纸的传奇》就这样帮我们重新命名了白纸。能重新命名的人,只能是诗人。鼎公用文章重新命名事物,这些文章也重新定义了“鼎公”,这就是诗意结出的果实。
说到诗意,我很是佩服先生的转化魔力。先生在《鸳鸯绣就凭君看》开头,先表达了日记被偷窥的担忧,在那样的乱世,日记被偷窥轻则影响前途,重则可能惹来杀身之祸。当先生果真发现有人偷窥,比如,日记本故意被粘住的两页,被人分开了,或纸页中央故意撒的土,滑到了装订线的夹缝里,先生反倒鼓励自己写下去,因为“只有他对我如此关心,倘若一连多日不见他留下指纹脚印,反而有些想念。”乱世中那无法满足的乡愁,对亲人的思念,竟借着一个偷窥者的定期造访,得到望梅止渴的一点缓解,那一丝跃然纸上的酸楚,怎能不动人?先生继续写日记的另一理由,更是撼动我心,平日做事,他必定先问自己这件事他能不能写在日记里,如果需要隐瞒,他一定不做。换了我辈,恐怕做还是要做的,但一定不写。做才写,或能写的必须能做,这是何其圣贤的境界,先生年轻时就敢如此要求自己,我等只能甘拜下风。
读先生的文章,要想打盹都不容易,纯东方的文体魅力自不待言,作为一个写诗和小说的晚辈,我大致看出一点神奇功法:先生善写意象、比喻、人物和故事。写意象、比喻本是诗歌的魔法,写人物、故事本是小说、戏剧的基业,但先生统统搬来为散文所用,人们常说混血儿聪明,先生用各种体裁真混血出了大聪明。《白纸的传奇》中的白纸,《秦岭看山》中的山,《鸳鸯绣就凭君看》中的日记,《我是怎样离开中国的》中的路途,《向绿芽道歉》中的郁金香等,莫不是意味深长的动人意象?加上文中俯拾皆是的妙喻,更令文章成了妙句的集锦,摘不胜摘,譬如“养子如种树,养女如种花”“养子如铸铜,养女如烧瓷”(《爱儿子、疼女儿》),“山成群成簇,也有主有从,好像一个大领袖统率许多小领袖”(《秦岭看山》)。散文易碎、松散,但先生搬来塑造人物、讲述故事的小说、戏剧技法,叫它凝神,譬如布施迷阵的悬念,戏剧性的情节,意味深长的对话,充满哲理与自省的独白,第一人称和全知视角的转换,等等,这些在《白纸的传奇》中的诸多篇什,体现得洗练、完整。
先生的文章还屡屡勾起我写散文的冲动,这冲动一定普遍,不说会蔚然成风,至少一些读者会跃跃欲试。为什么?掩卷三思,最深切的感受是,原来散文还可以这样写!读者也许听说过文章的真谛“法无定法”,但满目见到的散文,无不中规中矩,与小说、诗歌、戏剧泾渭分明,未见有胆大的践行者。先生仿佛深谙春秋战国的合纵连横术,挽寓言,恋诗体,留日记,兜揽断章孤句,又混杂小说、戏剧、诗歌的血统,真担得起“条条大道通罗马”的豪气,这样的“法无定法”,特别适合打通大陆体裁通路上的血栓,大陆读者一旦遭遇,必有醍醐灌顶的醒悟,一些人追随先生开辟的散文新路,将是不可避免的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