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俊炜
在生命中的某一时刻,拥有书便是拥有财富。
但那个时候,我们都是贫儿。1966年夏天,戴着红色袖章的我们,冲进了某花园,大批的纸被拉出来,扔进火堆。纸被火舌舐着,我看着火堆张开火焰的臂膀拥抱的都是中外名著。那本名为《红楼梦》的书也赫然在目。有一种冲动,想在混乱中偷偷取走那本书,但还是克制了。凉风吹来,火焰越来越高,但我却一阵寒冷。革命,在重新分配利益时,只给了我们一丝剥夺他人财富的快意,却未留给我们丝毫东西,哪怕一本书。我们仍是贫儿。
拥有一本书成为我们的理想。那些书厚厚的,书页被磨损,书脊的繁体字下贴着切去四角、印着宽宽蓝线的标签,翻动竖排的纸页时会发出霉味、汗味和各种莫名的杂味。于是,在某个晚上我们撬开了某个“革命组织”的大门,不足十平米的房间的地板上横七竖八地躺着那些“抄家”抄来的“经典”家伙。在手电的暗淡光照下,我们像是进了藏宝洞的阿里巴巴,胡乱往衣服中塞了几本书后,便各自作鸟兽散。再次见面时,我们得意洋洋,脸上漾着油彩的光亮,仿佛都是赚了大钱的主儿,激动地叙述着各自“财宝”中的故事……不到一个星期,我们便收到了“勒令”,我们的行踪被发现了,“组织”命令我们交出那些“封资修”,否则作阶级敌人处理。于是“短暂的拥有”便又成为永远的失去。
1971年初,我从新兵连直接调入师电影队。一个老干事领着我熟悉环境。房里乱乱的,但在乒乓桌下我看到了码放在那里的几百本书,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这使我心跳加速,琢磨着如何能与这些宝贝们肌肤相亲。我假意认真地东看看、西看看,一边慢慢地接近了那目标。在老干事转过身的刹那,我提起右脚,屏住呼吸,猛地一脚朝那四五百本书的小山踹了过去。那是力量拿捏得恰到好处的一脚,书本没有炸飞,也不显得杯盘狼藉,“小山”却慢慢地倾倒了。于是,我沉住气,朝转过身来的老干事表示,这堆书太乱了,让我整理好它吧。
接下来一连几个星期,我关上门,慢慢地在此中遨游。始终不敢相信,我即将成为这些财富的主人!我是基督山伯爵?别林斯基、车尔尼雪夫斯基、高尔基,一帮带“基”的俄国牛逼!
得知我“暴富”的消息,宣传队、报道组一帮穷哥们蜂拥而至,赶来吃大户,把《演员的自我修养》等一扫而空。这些还没被我焐热的财富转眼又消失了,好在还是留下了一些。只是那本傅雷翻译、泰纳写的《艺术哲学》,因为里面那些女裸体图片让我心存怯意,始终没敢下手。我是在复员后才读了那本书的,成为我那时富得不那么彻底的一个遗憾。
三十年来,看着那帮不读书发大财的哥们,深信刘邦先生“马上得天下”所言不虚,不禁感叹自己误入歧途,到老了还是只知往书堆中钻。但转眼看到,满世界的哥们姐们被忽悠着走,不由得心生怜意。只是,“我本有心为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我知道自己的迂,只是拥有了一屋子书,尽管活得也不那么理直气壮,但还是为自己在成为老年动物前,面对这个世界尚能保持自己的独立判断和有着些许定力而暗自庆幸:幸亏是早早地遇见了那座“小山”,幸亏早早地踹出了那一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