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黄孝阳
一个男人,梦见一篇小说,是卡夫卡写的。
那个衣着寒酸的保险公司职员趴在一张油漆斑驳的橡木桌边,手中握着一支浅棕色的羽毛笔,在张皱巴巴的稿纸上哆哆嗦嗦地写着,眼神茫然,笔迹与头发一样凌乱。但男人还是看懂了,尽管这是他从未学习过的语言,更神奇的是,一个跟鱼钩一样坚硬的细小声音,还在他的脑海深处找到相应的汉语,名词、动词、代词、形容词……词语跟砖头一样被垒砌,当他确信自己不可能再遗忘眼前这座奇异的建筑物,他醒了。
他颤抖着手,抓起床头的便笺纸,仿佛害了最严重的痢疾。他用了半个小时(应该说是飞快地)勾勒出属于那座建筑物上的每块砖的大小、重量,再冲进洗手间,蹲在马桶上低声抽泣起来。
“我该怎么办呢?”他反复地问自己。他觉得自己就像中了六合彩,还不必戴墨镜把自己打扮成卡通人物去领这个奖。“我是多么幸福啊。”他反复感慨着,一直到脑子里出现数只色泽艳丽的鸟。
他匆匆出门,找了家打字店,把小说打出,复印了数十份,再跑去邮亭买了几份文学杂志,又在废品收购站找到记忆里的另外一批。他在邮局忙了半天,才最终确定了这篇小说可能的伯乐——这不是件容易事,要把这些杂志至少通读一遍,才能筛选出每个杂志社那位水平最高的责任编辑。更令他愉快的是,当收发邮件的小姑娘瞳仁里的那只怪物又跳出来的时候,他没再落荒而逃,反倒情不自禁吹起轻快的口哨。当小姑娘偷偷举起iphone4s时,他还朝镜头扮了一个鬼脸。
三个月后他没有等到他想要的结果。
仅有的一封回信的措词是这样的:这年头的年轻作家总以为,把“住某城的某先生”写成“一男子”会更有“诗意”。殊不知好写作就应该把新闻写作的五大要项谨记在心:人、事、时、地、原因。这篇小说若想要发表,包括标点符号在内,都必须全部改过。
他哑然失笑。这回他没有再跑到地铁上从始发站坐到终点站再从终点站坐到始发站。荒凉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他又回到那个梦里,蹑手轻足把那几张皱巴巴的稿纸揣入口袋,还站在镜子前,冲着正手足无措躺在睡梦里的卡夫卡挤眉弄眼了一番;溜走没多久,他再从窗口攀回,把自己贴身口袋里藏着的羞怯、古怪与孱弱,一股脑儿都塞入床头挂着的那件黑呢子大衣里。
他把这几张稿子的复印件,与某个人之间悱恻动人的爱情故事,分别寄给了德国文学档案馆和以色列国家图书馆。十七天后,一家名称为“卡夫卡财产委员会”的组织找到他。手稿得到确认。这是一件严肃的事情。他拒绝了一位神秘藏家报出的一百零一万欧元的收购价,绷紧着脸,耐心地向着蜂拥而至的记者解释着它的来龙去脉。他没法不热泪盈眶,这些手稿上的每个字都曾在他心里有过相应的位置,并掀起过一阵阵惊涛骇浪。他滔滔不绝的演说赢得了文坛瞩目,以及小姑娘的爱情。人们惊讶地发现:他不仅是一个卡夫卡手稿继承者,更是一个伟大的文学家、思想者。
他陶醉在这片宛若汪洋大海的掌声中,再也没有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