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国忠

  我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一口气读完了这部书稿。六个小时，我几乎没有离座。读到第九章，我再也克制不住眼泪，失声痛哭了。我痛哭，不只是悲伤，更是感动，崇敬，为生命能够如此尊严地面对死亡而自豪。

  国忠啊，你的弟弟有一个多么高贵的灵魂，是一个多么伟大的生命。

  ——周国平（作家、哲学家）

  艰难的时刻来到了。夜里10点钟开始，由于腹水上行压迫心肺渐趋严重，大家又遵医嘱不让他坐起来，平躺着的弟弟尽管有氧气软管插在鼻孔，但胸闷气喘很厉害，肝腹的胀痛更加剧了。弟弟两手抓着床沿想要坐起来，但大家按着他不让他坐起来，弟弟喘着粗气说：“大哥，你帮帮我，我很难受，快让我坐起来。”“让他坐起来！”我大声说道。我当时已明白，弟弟坐起来后，腹内积水相对减轻了上行的程度，可以稍稍缓解一些难受的程度，得以片刻的喘息。可大家又想着医嘱，坐了一会就又扶他躺下去。刚躺下去，弟弟就又要坐起来，如此反反复复，弟弟被折腾得烦躁不安，也被折磨得死去活来。

  看着生命垂危的弟弟，我毅然决定，立即派小邓连夜赶去“天一中学”接侄女。11点10分左右，还很幼稚的侄女来到病房，叫了一声：“爸爸！”谁也没有想到，弟弟讲的第一句话竟是：“你来干什么？我没事，快回学校！明天还要上课呐，别误了课程！”大家听后都哗哗落泪。

  我站在弟弟床头的北边，拉着他的手俯下身去对他说：“弟弟，我们弟兄俩要不要说几句话？”“要，好的！”弟弟喘着粗气答道。“弟弟，你自从生病以来到现在已快三年了，这三年来，你历尽苦难，默默忍受了无数的苦痛，连一滴眼泪也不掉！作为你的亲人，大家心里都很难过，都很悲伤，但我们任何一个人都没有办法来替代你，也没有能力为你分担痛苦，减轻你的痛苦，我们实在是无能为力，十分无能和无奈！但使我们欣慰的是，你面对巨大的苦难，坦然无惧，坚忍不拔，表现出了令人难以置信的顽强和毅力，这种精神和道德品质一直感染着我们，激励着我们，永远是我们学习的榜样！三年来的传道，使你得着了生命真道，也已得着了永生！你播下的福音使大家受益，终究会开花结果！我们为有你这样一位真正的男子汉而自豪！我为有你这样一位了不起的弟弟而感到骄傲！我还有一句话对你说，就是不管你发生什么事，一切都有大哥在，你尽管放心！”“大哥，我的重担卸下了！大哥，好了。”弟弟喘着粗气说道。“弟弟，你还有什么话吗？”我含着眼泪问。弟弟不再说话，只是吃力地摇了摇头。

  弟弟渐渐有些平静下来，不再那样烦躁挣扎。看到弟弟已微闭眼睛，脸露睡意，我交待妻子有事立即打手机找我！交待完毕，我钻进自己的汽车里，独自一人靠在车椅上，一支接一支地吸起了香烟。

  静谧的夜蕴藏着神秘。医院大院的灯光，仍然柔柔地照着那片花房；那条长巷仍然灯火闪烁，透出迷离的活力；远处传来一两声清脆的汽笛划破夜空，显得格外响亮。一切都是那么正常，一切都是那么合乎情理。是啊，弟弟与这些有何相干呢？他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百姓，世界不会因为他的病痛和苦难而悲伤，世界不会因少了弟弟而失去什么，一切都无所增添无所减少！

  “人类惧怕死亡，就像孩子惧怕黑暗一样”，我已记不起这是谁说的话了。我在心里问自己：光明与黑暗究竟有什么区别？死亡和黑暗又有什么关系？心里的我回答我：没有什么区别，没有什么关系；一切都是假象，一切都是错觉。我又问自己：那人类为什么会惧怕死亡，孩子又为什么会惧怕黑暗？心里的我回答我：惧怕死亡是因为贪念的欲望；孩子惧怕黑暗，则是受大人们故弄玄虚的迷惑的结果。我再问自己：婴孩与老人有什么区别，为什么《圣经》里说只有婴孩才能进神的国？心里的我回答我：婴孩与老人没多大区别，前者是初始的纯，后者是沧桑的真；天国拒绝污秽和不洁！所以，只有既纯又真、童贞无瑕的婴儿才配进神的国。我紧接着问自己：弟弟是婴儿吗？心里的我回答我：是！他刚才生命垂危之时，还在念叨着“神啊，我还有什么隐而未显的罪？求你为我显明，求你赦免我所有的罪！”所以，他早已完全是婴儿。我继续问自己：弟弟惧怕黑暗吗？心里的我回答我：不怕！弟弟已没有黑暗。我仍然继续问自己：弟弟现在在做什么？心里的我回答我：正在迎着朝阳拔锚起航。我再继续问自己：弟弟路途遥迢何时抵达？心里的我回答我：放心！刹那时光抵永恒。心里的我有问必答的话语，终于使我满意地笑了。

  小邓给我送来了毛毯，并说弟弟仍安静地睡着。我对自己说，是该暖和一下了，脑筋快给冻僵了。“通向荣誉的路上，并不铺满鲜花”，我记不清楚这是哪位哲人讲的话了。弟弟走的是平坦的路吗？不是！弟弟走的是荣誉的路吗？也不是！弟弟走的是铺满鲜花的路吗？更不是！弟弟他走的是坎坷的路，走的是没有荣誉的路，走的是一条曲曲弯弯、坑坑洼洼又充满荆棘的小路，是一条通往那扇窄门的路。这条小路关山重重，遍布艰难险阻，没有名气、没有地位、没有权势、没有金银，只有苦难的熬炼，和对世界的放弃！但弟弟不顾这些，果决坚毅，顽韧不弃，以过人的忠勇和非常的意志，餐风饮露，昼夜不舍地往前奋进！原来，这百般的苦难背后，有着生命的尊严、高贵和永恒！怪不得，他才走得这么急，走得这么快。

  街上已有起早的人走动了，那是勤快人适当的行为。又有伟人的话语趁机钻进来：“认为死亡是对自然界的被迫纳贡，必定会深感恐惧，这是懦弱的表现。”我听了吓了一跳，这不是在说我吗？我是怕的！因为尽管我爱神，但我也爱着这个世界，我还有不少事情要做，还有不少牵挂！我越怕越想，越想越怕。也许，怕到极点又转向了——我想到了弟弟，他从生病起就没有惧怕死亡，就像当年父亲查出绝症后一直到死一样。子若父，一前一后一样的病，又一样地坦然无惧同赴死，父亲和弟弟啊，你们虽然平凡却壮慷！你们了不起！“冷静地看待死亡，会发现它只是罪恶的救赎，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必经之路，是神圣而庄严的。”这段话好像也是那位伟人说的吧？我想想这话说得有道理，再仔细想想似乎又有些问题。从我刚才目击弟弟与死神搏斗五个小时的过程看，我觉得生是艰辛，死是艰难！弟弟饱受死亡的熬煎不叫屈不喊冤，实现了超越死亡的境界。可我和亲人们面对痛苦挣扎的弟弟，却始终没有那种冷静看待的能力！特别是懦弱的我，实在无法冷静看待弟弟走向死亡！更难以理解死亡是“神圣和庄严的”，培根你这老先生讲这些话很智慧很洒脱，但似乎也太理性了一点，甚至有些薄情，至少缺乏深刻。看了弟弟那种惨状、看了亲人们欲哭无泪的惨况，我不敢苟同你培根的词藻，也不会再投你的票。我想对我母亲、妻子、弟媳和大姐她们说：“你们经历了分娩的苦痛和喜悦，你们又经历并目睹了行将死亡的弟弟的痛苦和悲伤，你们才真正懂得什么叫深刻！因为，你们体验了生养的全过程，现在又看到弟弟走向死亡的全过程，看到了人在最终结局时的具体内容、细节和情景。这种情景是人类总体结局的缩影，也是人类最深刻的情结语言。所以，男人大多少深刻，至少我自己很肤浅，也十分幼稚和懦弱。因此，培根老先生你千万别生气！我好像还记得你说过这样两段话：“人类的理解力动荡不安，它永不停止向前却又徒劳无功”、“要注意古时和今日两个维度：向古人要问什么是最好的，向今人要问什么是最适当的”，这话说得很好，富有哲理！那我现今用另一位贤哲的话语回答你：“究竟什么叫做理解，什么叫做认识，人类还在犯着糊涂。”我之所以引用这段话，因为现今我很糊涂，我实在想不通弟弟的命运为什么会这样坎坷？实在想不通这样一个善良的人为什么会遭此厄运？实在想不通全能而仁慈的上帝为什么偏偏要这样急着带他走？我实在无法理解这些究竟是为什么？实在难以认识命运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我在实在不理解和不认识的糊涂中为弟弟感到无比悲痛和忧伤！

  烟头烫灼了我的手指，我又从梦呓中醒来。天，已渐渐亮了；街，行人已在穿梭。恢复了的感知告诉我：弟弟已冲破了黎明前的黑暗，即将迎来新升的曙光。我跨出车门，慢慢向病房大楼走去，耳旁传来弟弟的声音：“大哥，好了，我的重担卸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