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马博物学家普林尼在《博物志》中记载了一则故事,古希腊两位大画家比赛看谁画得好。宙克西斯先展示了自己的画,画上的葡萄惟妙惟肖,引飞鸟落下来啄食。这时他得意地对观众说:“让我们打开帷幔,看看巴哈尔修斯画了什么!”当要拉开巴哈尔修斯画上的帷幔时,蓦地发现,那帷幔原来是巴哈尔修斯画上去的。比赛的结果显而易见,骗过鸟儿远不如骗过画家的眼力,这是普林尼故事的通常读法。不过,我却有另类解读,宁愿把这则故事看作是某种“宙克西斯式的顿悟”的寓言。这样的顿悟会在不经意间突然发生,假象被揭开,真实被开启。
有一年寒假的晚上,家里突然停电。这不期而遇的偶然性,一下子改变了我们原来的生活。原本的正常状态是太太看电视,儿子上网,我在电脑上忙活,偏于一隅各干各的。突如其来的停电改变了这一切,此时任何电子装置都不再工作。于是点上蜡烛,大家围坐在餐桌前,不紧不慢地唠起了家常,忘记了停电,忘记了时间。这个久违了的场景,让人感慨良多。我扪心自问:难道是因为停电,我们蓦然改变了自己的生存状态?
传播学家早就预言,当今是一个电力社会,没有电,整个社会将陷入瘫痪,此话真矣!停电让一切电器失效,电脑、电视、电话、iPad……,这些终日不离手的技术装置刹那间成了废物。当你热衷于把玩这些装置时,总是沉浸在五花八门的海量信息的诱惑中;只有当意外终止把玩时,人才从对这些装置的严重依赖中解脱出来。停电虽是一种非正常状态,但非正常状态却使人回到正常状态——人与人亲近交流的本真生活。
哲学家伯格曼有一本让人醍醐灌顶的书,名为《技术与当代生活的特征》(1987)。在这本书中,他敏锐地感到当代生活深受技术革命的深刻影响,其特征就是我们进入了一个典型的“装置范式”的社会,各种各样的装置主宰着我们的生活。不是吗?想想当下生活,越来越多的技术或电子装置宰制着人们,它们在提供各种便捷的同时,也在改变人,改变我们的交流方式、行为方式和情感方式。面对面的亲情倾诉,被触摸各式电子装置的界面所取代,电脑屏、手机屏、iPad屏,无数触摸屏的界面横亘在人与人之间,间离了人与人的距离。心灵的接触转换为各种屏幕界面的碰触,“常回家看看”变成为发个手机短信,面对面交流转换为微信语音通话……。毫无疑问,通过界面人的触角伸向了更远的地方,我们也许对远在几千公里之外的事情了如指掌,比如今年格莱美奖或奥斯卡奖得主是谁,却对近在咫尺的身边事既不清楚也不关心。此种生存状态是不是意味着装置范式正在掏空生活本真性的内涵呢?终日浸泡在电子装置的界面中是否意味着漂浮在一种超现实的虚境里?难怪生存的本真性今天会成为一个经常被追问的难题。
面对飞速发展的“装置范式”社会,人的生存、行为、思想和情感,已越来越多地受到技术装置的宰制。种种技术装置在给人带来便捷的同时,也悄悄地改变人本身,那种围坐在火炉边促膝倾谈的场景不再。会不会有这样一种可能性:人们使用的装置越多,就越亲近装置而越淡漠人情。俗话说得好,有得必有失!
我庆幸那次停电使装置失效,暂时摆脱了装置而回到久违的本真居家状态,遭遇了一次“宙克西斯式的顿悟”。烛光摇曳,与家人围坐在一起,那种单纯的家的感觉油然而生。感谢停电!它逼迫我们停下来好好想想自己的生活,和自己亲近的人说些心里话。感谢停电!它把各种装置所营构的“帷幔”撕开了一条裂缝,让人顿悟到早已淡忘了的东西。感谢停电!那一刻,它让我听见了本真性从遥远深处所发出的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