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简介]
“我是许地山的幼女,可惜在他身边的时间太短,但他那质朴的‘落花生精神’已遗传到我的血液中:不羡靓果枝头,甘为土中一颗小花生,尽力成为‘有用的人’,也很充实自信。”
自传虽然讲的是个人经历,但却能真实而生动地反映一段历史。落花生的女儿许燕吉生活在一段动荡的岁月,从国家干部摇身一变成为铁窗女囚,名家才女嫁给了白丁老农,其间的艰辛曲折、酸甜苦辣,称得上传奇故事。
[上期回顾]
爸爸猝然离世,很多人来送行,我难过却没有流下一滴眼泪。
父亲在世前发生的很多事情,我仍然记得很清楚。
妈妈监督我和哥哥读书,或清算我们俩的错误,都是在爸爸下班回来之前。爸爸一进门,马上“结业”,我们俩就像放飞的小鸟一样聚到爸爸身旁,快乐无边。爸爸大概不会打听我的“劣迹”,就是知道,我相信他也不会嫌弃我,因为他喜欢孩子,而且见孩子都喜欢。公公说他是“孩子头”,妈妈说他“不分大小”,的确,我们和他一起玩时,一点儿也没觉得他已是四十大几的一位长辈。
抗战时期,香港是沦陷区与内地的交通要道,常有些亲戚好友路过暂住。小客人也常有,我们就成了伙,玩捉贼,玩捉迷藏……爸爸总是自告奋勇当捉人的。我们藏得严严实实,大气都不敢出。爸爸过来,先转上两圈,假意找不到,然后趁我们不备,猛地捉出一个,“小俘虏”被他举得高高的,大家就一哄而出,围着爸爸拽他的衣服,攀他的胳膊来救“小俘虏”。喊声、叫声、笑声,吵得热闹非凡。他在释放“小俘虏”前,必须尽情亲吻一番。他留着三撇胡须,挺扎的,凡被亲的,都两手捂着腮,以做抵御。有时到朋友家去,门一开,那家的孩子们一看是我爸爸,就会一拥而上,欢呼嬉笑,比圣诞老人来了都高兴。
冬天,我和哥哥爬到他床上,要他给我们“演戏”,他总是应允的。他把照相机的三脚支架支到床上,蒙上床单当剧场,再在床上放一个小盒子当桌子。我和哥哥盘好腿坐在一边,爸爸也盘腿坐在对面,他说“哐哐”就开戏了。上场的就是他的两个大拇指,虽然这两个“演员”只会点头和摇晃身躯,但“配音”很出色,“文武场”也很热闹。
常演的剧目有《武松打虎》《岳母刺字》《乌盆记》等,一直演到妈妈催我们睡觉去才散场。几十年后,我第一次看京剧《乌盆记》,就觉得像看过,细一想,恍然大悟,爸爸的拇指戏演过。
爸爸还真有艺术的天赋,有一年圣诞节在合一堂开联欢会,爸爸表演小脚女人打高尔夫球,博得全场叫好。他也会乐器,会吹笙,还会唱闽南戏。爸爸的一位台湾同乡柯政和先生是位音乐人,爸爸和他合作译过许多外国名歌,也写过许多歌词,有时候也自己谱曲。那时我家有百代公司的好些唱片,唱的都是爸爸的作品。我只跟唱片学会了一首《纪律》,歌词是:“在上学以前,床铺要叠起,在讲堂内,文具要整齐,所做不苟且,件件合条理,那就叫作有纪律……”爸爸的歌主要是给学生、孩子们写的。
夏初,在家里的顶棚上乘凉,也是我们和爸爸的快乐时光。他给我们讲故事,讲天文地理,古今中外,林林总总,随口道来。没准儿还是他现编的。他也教唐诗,我记得他教我认北斗星,就教我背“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也不给细讲,自己领会去。我想着,一个人黑天半夜带着大刀,想偷人家的马又胆小,不敢过去,总之,怪可怕的,就记住了。其实大相径庭。我不记得爸爸对我们有正正经经地说教训话,大概都是通过这些故事、谈话,潜移默化地把他的思想、观念传递给了我们。等我人到中年,有机会读父亲的作品,发现他阐述的人生哲理,我完全能接受,他笔下的人物和我的思想感情也能融通相契。
爸爸和劳苦大众没有一点儿隔阂。他带我们坐电气火车去郊游,上了车,爸爸就不见了。妈妈说,他上火车头和司机聊天去了。等我们下车,爸爸才与我们会合,司机还探出身子来和爸爸挥手告别。端午节看龙船比赛,也是妈妈带着我们,远远看去,爸爸在岸边和船工们在一起。他跟挑担子上山来的卖菜婆、卖蛋婆也能聊得开心。有一天中午,妈妈开车去接他,也捎上了我和哥哥。正在车里等着,妈妈叫我们看,爸爸正搀扶着一位衣衫褴褛的老者从石阶上一步步走下来,那老者一定是向爸爸求帮助的。
家里也常有人来找爸爸,我们管这些人叫“求帮的”。爸爸妈妈总是尽力满足他们。记得只有一位,爸爸没帮助他。那是个中年男子,穿的是西服,来了就对爸爸说英语。爸爸很生气,说中国人和中国人,为什么要说英语,请他走。那人在院子里还冲我们楼上大声又说又喊,还是用的英语。爸爸从窗子里训了他几句,就走开了。我趴在窗户上,看那人没趣地走了。爸爸说,他最恨这种拿外国话抬高自己的人,也就是仗着外国人欺负中国人的人。
有位中国台湾青年要到香港邮局工作,而邮局要求有人担保,其实爸爸过去并不认识他,也爽快地给他作了保。这人就是后来中国台湾政界的“大佬”谢东闵,20世纪80年代,他还托人带了张照片送给我妈妈,向我们问好。
爸爸和他的学生也很亲近,常有学生到家里来,每年还会在我家举办一两次“游乐会”。头几天全家就忙起来,制作游戏道具,准备奖品,布置会场,还要做些点心之类,学生们来都玩得很开心。每学年,他们要公演文艺节目,也到我家来排练,爸爸还给他们当导演,但总把我“拒之门外”。我听得见,看不到,很生气。我知道,爸爸有时还带他的学生们出游,从不带我,大概是怕我又赖着不走,让学生背。
爸爸爱说笑话,随时随地都能找到笑料,也会拿妈妈和我们俩来调侃,但对婆婆,绝不因为她的出身而不尊她为长辈。对袁妈、刘妈也很客气有礼,就是提出批评,也只是说以后不要如何如何了。
在中国香港,我们全家最常去的要数陈寅恪伯伯家了。爸爸和陈伯伯是同道,这是一层;我外祖父在陈公三立家做过教师,教过大陈伯伯衡恪,这又是一层;陈伯伯初到香港时,陈伯母就生了病,妈妈把他家两个女儿——流求和小彭接来我们家住了一段时间,我们四个小孩玩得热火朝天。有这么上上下下的三重关系,自然就非同一般了。他家搬过好几次,最后在九龙边一个叫Happy House的小区住得最久。到假日,妈妈开了汽车,我们就去了。爸爸和陈伯伯二人谈起来没完没了,我们也不去缠他。流求带了我们到后山上玩。我们四个跑呀,追呀,还满山探寻。找流求、小彭玩,是我和哥哥最开心的事。
梁漱溟先生到香港办报就住在我家,他不吃肉,和我爸爸一样,所以他就在我家搭伙。晚上,爸爸、妈妈若是出门去了,梁先生就坐在小板凳上和婆婆、袁妈、刘妈聊天,讲好些我们闻所未闻的事情,我也挤在刘妈身边好奇地听着。我小时候就感觉到,梁先生和我爸爸完全是同一类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