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简介]
导演李安以第一人称口述的方式,讲述了自己电影生涯第一个十年的追梦历程。站在荣耀的巅峰,李安却告诉所有人,他眼中的自己是“一个没用的人”:他,两次高考落榜,却意外步入舞台生涯;他,从纽约名校高分毕业后,遭遇“毕业即失业”;他,在美国做全职“家庭煮夫”,整整六年;人往四十岁走,他才华满腹,却只能在剧组守夜看器材,做苦力。他“不好意思再谈什么理想”,却不知理想已深埋心底。
[上期回顾]
二年级升三年级暑假时李安和同学环岛巡回公演,大伙又歌又舞又搬道具,像跑江湖似的很好玩。演出空闲回到家,父亲看到又黑又瘦的他,却很是来气。
念电影选对了路
1980年拿到戏剧学士后,我同时申请了伊大的戏剧研究所和纽约大学电影研究所。
我将转念纽约大学电影研究所的想法,征询父亲的意见。父亲本来希望我继续念戏剧,拿博士,将来好教书,最后还是同意我念电影,学费及拍片花销家里会帮我。
我一读电影就知道走对了路。
拍电影我很容易就上手,那时我英文都讲不太通,句子也说不全,但拍片时同学都会听我的,做舞台也如此,在台湾、美国都一样,不晓得为什么。平常大家平等,可是一导戏,大家就会听我的。导戏时,我会去想些很疯狂的事,而且真的有可能就给做出来了。我想,那么容易上手,一定有些什么东西在里面,也许这就是天分。
真搞创作的,其实没什么高深学问。拍片实务是街头智慧,靠的是临场的机变反应。可是想法的成形,却是个复杂的过程。
我在纽约大学拍片后才发现,平常在班上滔滔不绝、分析电影头头是道的人,一拍片,你不敢相信那是同一个人,那么简单的事情,他都反应不过来。我这才知道,读理论和拍片根本是两码事,是两种不同的才分。当然,有些人像戈达尔(Jean-Luc Godard)、特吕弗(Francois Truffaut)两样都具备,但这种人真的不多。
身段高的人常常拉不下脸来放胆一试,较难突破现状。我觉得人的自尊和他的知识背景有关,而创作多是本能,是打破现成观念的。
在台湾升学体制下形成的士大夫观念,以考试成绩为唯一标准来评判一个人的高下,在这种科层里,从小学起一路到拍《推手》之前,我所处的地位始终徘徊在吊车尾阶段,反而是一种解放。
到了艺专,我第一次可以抛开以往的价值观,像个新生儿般地重新开始。走上这条路,是一种原始的冲动,非做不可。
在我生活的环境里,我的自尊一直很低,从台南一中起我就觉得不如人,到了艺专,社会上又觉得不是间好大学。
毕了业,服兵役剃光头,又被女朋友甩掉,女友进入社会往前走了,我还是阿兵哥。到了伊大,都是美国人,话也听不太懂,朋友也没法交,个子比老外瘦小,台湾留学生又多是念理、工、医、农的高材研究生,我是唯一念戏剧的大学生。虽然努力地吸收,但仍自觉处于很低的位置,要进入世界闯出什么,好像是不可能的事。
可是一到电影系,就不一样了。
我最愉快、最充实的日子,就是1980年到1983年在NYU的求学时光。一拍片就很快乐,会想很多点子实验。学校经常放犹太假,有时我搞不清楚,到了教室一个人都没有,我第一次觉得放假心里不高兴就是在NYU。放假不上课,我觉得损失了一天,心里头真的很在意。
NYU电影制作系研究所的训练算是很扎实,三年里把电影的前置、后制都摸过了,通常毕业作得花上额外的一年时间完成。每个学生要编导五部作品,包括默片、音乐片、配声片、同步录音片及毕业作。这里以栽培导演为主,上课时,有时老师在课堂上讲解名片的结构与拍法,但大部分时间我们都在拍片及讨论彼此的作品。
拍自己片子时可练习创作过程、领导统御及被批评时要何以自处。帮别人拍片时,则有机会触及各部门的基本技术。虽然都是入门,但我学到了初步的整体制片及导演的概念。
纽约大学期间,我拍了五部电影,二年级拍的《荫凉湖畔》曾获金穗奖最佳剧情短片及NYU的奖学金。我受到肯定,再接再厉,用尽手边一切资源,筹拍了《分界线》(Fine Line)。
记得拍摄《分界线》的头四天,我兴奋得睡不着觉。到了最后阶段,还差八千多美金,我就从惠嘉的账户里直接提了来用。那时她在伊利诺伊大学当助教,因为要缴税,所以存折放在我这里。奇怪的是,我一点愧疚感都没有,事后我跟她说起这件事,她也仅只哦地应了一声,表示知道了。
从“缺席”到荣誉博士
1984年的毕业典礼,我没出席,和NYU的同学罗曼菲、刘静敏、平珩一起到刘静敏所住的大楼屋顶水塔旁,照了些硕士照,硕士袍还是平珩租来的,大家轮流穿,照大头照寄回家交差。
十七年后,2001年5月10日,母校NYU在第一百六十九届毕业典礼上,颁给我荣誉博士学位,弥补了当年缺席的滋味。我想父亲心里也会很高兴,因为他向来希望我多念书。
典礼是在纽约华盛顿广场举行,在场观礼的有穿着紫色长袍的五千名应届毕业生及一万多位家长,NYU董事格利彻(Mr.Gleacher)引导我们五位荣誉博士上台,艺术学院电影、电视系主任科尔曼(Julie Corman)在致辞介绍前,也用中文向我道了“恭喜”,随后由校长奥利弗(L.Jay Oliver)颁发证书,格利彻为我佩戴象征荣誉学位的披带,教务长斯特德曼(Harvey Stedman)为我戴帽子。我挥手致意,谢谢大家的抬爱。
返回母校,看到学弟妹,心里很高兴。代表致辞时,我开玩笑地说,在学校学了很多,但我大部分都忘了,只有一样难忘,就是不断学习、勇于尝试及面对失败。
NYU的教育方式很务实,我学了不少实务,都是吃饭的家伙。我觉得新的台湾电影常常瞧不起技术,但在NYU时没有这种心态,就是一种求生训练,大家机会均等,一起出去拍片,各部门的技术都摸得到,但不专精。同时还要学着当领袖,让人听令办事,那时是领导三五个人,现在领导三五百人,但原则类似。
我一拍片就会忘我,像变了个人似的。其实导演(director),就是给方向(direction)的人。从学生时代起,我拍片就有个目的:想练习一样新技巧。学生阶段,我没有特别的想法想表达,职业拍片后就有话要说,而不再只是练习新招了。直到现在,我还保持这个习惯,每拍新片总希望能触摸一些新技术。基本上我拍片的胃口很大,有很多好奇心,学到某个技术,就会有快感;而且我希望做出不同的效果,令人印象深刻,我就有很大的满足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