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简介]
失去身份证明的美院毕业生栾小天,在遥远的雪国亚布力思,被一个名叫安芬的酒吧歌手“收留”了。也许,只有遗失了身份证他们才能忘了自己是谁,找到真正的自己。他和她相爱了,忘记了身份、地域和年龄;他们讲自己的故事给对方听。轻松浪漫的男欢女爱只是表象,愈接近故事的真相,也就愈逼近他们的痛苦与屈辱。
[上期回顾]
我从跟安芬的谈话中,得知了她初恋男友谈默的故事。
吃午饭时,我提出去藤乡看看。安芬描绘的藤乡引起我极大的兴趣,我表明了自己的观点后,安芬却极力反对,她说既然到亚布力思滑雪度假村,就好好地滑雪度假。“也许藤乡不过是人们的虚构,加上我记忆的加工与幻想的积累,说不定它根本不存在。”“可你上午津津乐道,唯恐我不感兴趣。”
“我可以带你去那里,但是我自己从来没有到达过。有几次,我雇当地阅历丰富的老人做向导,结果都是翻山越岭大半天,他们指指远处层层叠叠的山幕,说,第几层第几层山的里面,也许就是藤乡了,小时候我爷爷好像就在这里对我说过。所以,你一定要去,我们得准备充足一些,比如露宿帐篷,干粮,防寒设备等等。”
我不再吭声了。看来,所谓藤乡,十有八九是个传说。
我们下午去滑雪了。安芬熟练地办完手续,拿到了两套滑雪装备,先仔细地教我如何穿上它们。她边说边示范,并蹲下身子为我校正鞋子的位置。这个时候,安芬短发的一侧,后颈在滑雪服领口闪露了一下,只一下,我看见那里有几颗痣。我的心猛烈跳起来。难道这个世界上,有许多女人后颈上都长几颗痣么?当然不可能有许多。可是我人生里,却至少已经出现了两个,这算不算高的概率呢?有没有一些蹊跷呢?我感到背上的汗都快结冰了。
安芬转头向上看我,说你怎么了,哪里不对劲吗。我说,没有没有。顺势把脚跟踩下去,我的滑雪板全部穿好了。安芬说,OK?我说OK了!就站直了身子。今天的天空特别干净。雪地也特别干净。天地间一片纯净。安芬扛着滑雪板和雪杖,从坡子一边的栈道向上走去。安芬看起来很高,腿很长,迈步的时候矫健有力。并没有过多久,她的身影就出现在坡顶。她朝着我挥手。我也向她挥手回应。不久,她就从坡子上开始急速下滑。到了半途,安芬开始侧身,身体划出了一定的弧度。从我这个角度看过去,她就像是在翩翩起舞。更像一只羽毛美丽身姿轻盈的海燕,在卷曲的排浪上滑翔。待冲到我跟前时,她又是一个弧线,围着我转了将近一圈,在我的右侧刹住。滑板划过的地方,飞起一圈雪雾。
“怎么样?要不要我带着你滑一次?”我什么也没有来得及说,便跟着安芬“飞”了起来。安芬的手向我传达她的体温,促使我的身体,逐渐恢复了重力感。然后我就向侧面倒了下去,屁股在雪地上又滑翔了一段距离。安芬的手始终被我紧紧地抓着。我们俩正好面对面地躺倒在雪地上。安芬笑着,望着我,她口中的热烈气息,直接扑打在我的面颊。我伸出双手,想捧住她的脸。安芬身体上的热量和气质里的温度,通过这两天的传导,好像修复了我身体内部的某些循环。我有些感动,有些潮湿,有些热量,要往外涌荡。
安芬从我的表情里看到了疑惑。她眨着眼睛问:“你摔晕了吗?起不来了吗?”“我是不想起来。”我在雪地上摇摇头。我们俩奇怪地对望着。安芬的眼睛开始潮湿,我的眼睛也开始潮湿。然后安芬轻轻地笑了,我也轻轻地笑了。
其实,我跟马力的故事是不堪回首的,第一次说给安芬的,也许是故事情节的绝大部分,但绝不是要点。这个故事远没有结束。这个我十三岁发生的故事,我一直认为是我恶劣生命的开端。十三岁的男孩,站在田埂上,望着女孩拿着她的画像,一阵风离开,消失在金色的傍晚。马力骑在我的身上,我的后背贴着湿热的土地,身体突然热浪喷薄。
之后我总妄想追究出那一刻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把细节解剖了又解剖,最后还是一片混沌。其实,从田埂上回来,我大概只在家呆到第二天的傍晚,一件意外的事故,便结束了这一切。
傍晚的小镇上突然人头攒动。大家惊恐万分地私语着,涌向小镇的一个方向。镇子里响起了尖厉的警笛声。“杀人了!昨天夜里杀人了!两个,天哪,几十刀啊!”
马力妈妈的客户最先发现了惨剧,她因为要拿货,到处找不着马力的妈妈,便找到了家里。一进门就看见地上躺着两个人。小姑娘穿着碎花的裙子,仰面躺在血泊中,眼睛瞪得又圆又大。她的妈妈,一手搂着女儿的身体,一手扒着门框的底端,匍匐在地上,停留在一个痛苦地挣扎和抗争的姿势里。
我那天在臭烘烘的人群中挤来挤去,终于明白发生的事情。马上感到一阵昏眩,再也站不住了。我第一次遇到生活中的凶杀案,被害的就有马力啊,那个一天前穿着她的碎花裙子,坐在我身上看画像的小学同学马力啊,那个我眯缝着眼睛,在午后的阳光下,几乎让我产生青春幻觉的女孩啊!
一辆面包车开始向马力家的门口倒车。车子停住后,下来三个白大褂和一名警察,他们分开人群走进院子。大约半个小时后,马力被白大褂托着出来。她像睡着了,修长的胳膊和腿耷拉着,雪白的肌肤上沾满了黑色的血斑。她从我面前闪过的一刹那间,我甚至看见了她后颈上那几颗醒目的痣,依然那么整齐地排列着。她的头发凌乱不堪……我浑身颤栗,又一次跌坐在地上。
讲到这里的时候,我的胃再次开始剧烈疼痛,然后痉挛。我从床上坐起来,梗着头,使劲摇晃着身子,以使身体分散对疼痛的注意力。安芬慌忙制止我讲下去。“我听不下去了!”她紧紧地抱住我的头。她浑身的颤抖,同时也传到我的身体里。我也紧紧地搂住她。我们双双不停地使劲,使劲,似乎要把对方的疼痛挤出来,把对方的恐惧压迫成粉碎。
这个时候已经是凌晨,安芬一直呆在我的房间照顾我。从滑雪场回到房间,我昏睡的几个小时内,安芬一直守在我的床边,用毛巾热敷我的头,每隔两个小时,就为我腹部上的热水袋换上热水。我醒来的时候,安芬正趴在我的床头,眼睁睁地等着我醒来。
“你的眼皮一直在跳动,跳得真快。”她对我说,“我就在猜想,你一定做噩梦了。”
是的,我正在做梦。不过,不全是恶梦啊。起初是田野,蓝天,野花,玉米胡子,穿连衣裙的马力追着我,把我扑倒在地。后来我看到了她后颈上的三颗痣。坐在我身上的马力,变得僵硬,眼睛瞪得又大又圆。我就惊醒了。我的眼前是安芬。
当一场噩梦醒来后,我的眼前竟然有这样一张温暖的脸,一个总是微笑着,露出她唇侧的两个小米窝的女人。于是,我说:“你累了吧,我把刚才那个梦说给你听。”安芬点点头,就开始听我说上面的故事。
这个故事并没有能讲完,我们已经不能承受其中的疼痛。安芬抱着我,说我们不讲了,你需要休息。我说,我想讲,我从来没有讲过这件事。安芬说:“我们等一个阳光明媚的天,空气温暖,你的身体和心情最好的时候。这样我们可以在亚布力思,一起盼到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