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伦自传中文版付印之前,我曾委托版权代理公司跟迪伦联系,希望迪伦能为中文读者写几句话签个名什么的,得到的反馈是,迪伦拒绝干这种事。我一方面觉得有点遗憾,另一方面也暗自庆幸,迪伦没有让我失望,六十多岁的迪伦仍然像二十几岁时那样,不屑任何人,不屑任何事。
□杨全强 快报特约供稿
鲍勃·迪伦北京演唱会后,中国知名摇滚师、当代艺术家左小祖咒在微博中这样写道:“迪伦的演出跟我想象得差不多,严格地说比我想象得要极端,鬼哭狼嚎,不说谢谢,不苛求掌声,充分体现了一个卓越诗人的尊严。他让我睡了四觉,他成功了!如果不是这样我会有些失望。”
迪伦在北京和上海的演唱会我都没去看。而这两场音乐会绝对是一次重大的文化事件,对中国乐迷(文化界)是这样,对迪伦应该也是这样,尽管他不一定引以为然。错过现场听或看迪伦的机会,我不知道以后会不会感到遗憾:多年以后,也许跟几个朋友在酒桌上聊起来,大家可以绘声绘色地说起自己的这次经历,说起自己见证了一次重要的文化事件,说起自己是跟谁一起去的,路上怎样,自己在现场是怎样的感受,又是怎样连夜赶回自己的城市,彻夜无法平静。我相信这会是一种很特别的人生经历。我曾经与另一个摇滚乐队擦肩而过,那次是在上海,是平克·弗洛伊德。而这次不一样,这次是鲍勃·迪伦,迪伦之所以不一样,原因也许只有一个,因为迪伦就是迪伦。
对我来说,也有一次机会,迪伦没有让我失望,确切地说,我是没有被失望。
2005年年底,迪伦在美国西蒙和舒斯特出版公司出了他自传三部曲的第一部:《编年史》第一卷。对于一名职业为出版社编辑的摇滚乐迷来说,把这本书的版权抢到手,在自己手上出中文版,那是一件必须去完成的任务。而我,竟然真抢到了。
一年后,迪伦自传中文版(书名定为《像一块滚石》,选了迪伦最有名的一首歌做书名)要付印之前,我曾委托版权代理公司跟作者,也就是迪伦联系,希望迪伦能为中文读者写几句话签个名什么的,得到的反馈是,迪伦拒绝干这种事。说实话,我一方面觉得有点遗憾,毕竟如果迪伦专为中国读者写个序,对于书在中国的销量,会有较明显的提升。另一方面也暗自庆幸,迪伦没有让我失望,六十多岁的迪伦仍然像二十几岁时那样,不屑任何人,不屑任何事。
事实上,当时有一种感觉对我来说可能是跟现在去看了迪伦演唱会的中国乐迷一样的。那就是,当年你在磁带上、你在唱片上、你在电影纪录片上看到听到的那个迪伦,那个你觉得也许会一辈子活在声音与图像中的半个世纪之前的世界文化偶像,在你有生之年,也许永远对你来说都只是一种声音,一些图像。你真的想不到,有一天你会亲眼见到他,听到他的声音,他就在你数十米之外的地方。
这种感觉怪怪的,不是吗?我当时就是这种感觉。我通过中间的媒介,向迪伦本人、迪伦真人(原本迪伦对我来说可能只意味着蜡像馆里的蜡像)提出了一个要求,然后被他拒绝了,也许对迪伦来说,他只是拒绝了一个机构,一个中国的出版社,他也许不会想到,大洋彼岸这条线的终端是一个中国青年。但对我来说,这种感觉真的是很奇特的。甚至比大多数现在去了现场的中国乐迷的感觉更为奇特。有知名乐评人就在微博上说,他通过渠道,得到了迪伦给他的签名照片,他的感觉就透露出一种炫耀,以及自己无法很快消化的一种奇异感。
我并不是全情投入的摇滚乐迷。中国的摇滚乐迷也许是世界上最专业的摇滚乐迷。很多中国摇滚乐迷对西方摇滚乐都是如数家珍,具备丰富的资讯素养,而西方的摇滚乐迷也许只是对自己最喜爱的一支或几支摇滚乐团体才会这样,就像他们作为球迷那样。我也许应该算是介于两者之间。一方面并没有如饥似渴地吞食西方摇滚乐,另一方面,也并不把自己的聆听与了解范围限得很窄。
我最开始喜欢的西方摇滚乐队或歌手,是斯汀、麦克尔·杰克逊、大门、皇后、蝎子、莱昂耐尔·里奇等,迪伦虽然也听,但听得比较晚,而且一开始听的就是他五十岁以后发行的唱片。并没有像对杰克逊、大门和皇后乐队那样,从旋律和嗓音上,对之一见倾心。因为迪伦实在不是嗓音和旋律让你立马喜欢上的那种摇滚歌手。其实,称迪伦为摇滚歌手都是不恰当的。如我在一开始引用的左小祖咒的微博,我宁愿把迪伦当成二十世纪后半至今,美国的一位卓越的诗人。
中国诗歌翻译家袁可嘉先生曾在1991年《欧美现代十大流派诗选》中选译了迪伦的两首歌词。在前面的作者简介中,袁可嘉是这样写的:“生卒年不详,是美国上世纪60-70年代著名歌谣作家和演唱家。笔者在1980年访问旧金山时,曾在剧院听他演唱下面两首歌谣,听众反应强烈。”而对美国的受众来说,迪伦真的不是一个单纯的摇滚歌手。写迪伦的传记以及研究迪伦的著作可以装满好几个书架。对于各个领域怀有不同目的的写作者来说,迪伦在美国在西方,绝对不亚于鲁迅在中国。
摇滚家、抗议歌手、民权代言人、诗人,等等等等。迪伦曾经被贴上无数的标签。那么迪伦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呢?事情其实很简单。他只是在特定的时代,写出了特定的歌曲,并得到了时代的认可,从此成为了传奇。在西方,在像隋唐第多少条好汉之类的摇滚排行榜上,甲壳虫乐队排到了第一位,但作为单个人,排位第一的甲壳虫乐队中排名最靠前的单个人约翰·列侬也只是排到第36位,而在这个排行榜上,迪伦仅排在甲壳虫之后的第二位。这就足见迪伦在当时对美国社会的影响。
迪伦其实拒绝与抵触所有别人加在他身上的标签,对于一个真实的写作者、歌唱者,这些当然是要加以拒绝的。就像你穿得好好的,在马路上大踏步走着,走得挺爽,旁边的人非要给你加几件衣服,甚至像刘翔一样,贴上个1356的号码,谁受得了啊!
迪伦超出同代摇滚歌手的地方在于,他并不是一个简单唱了一些引起大家共鸣的歌的人。他是一个写作者,他用自己的写作介入当时的美国社会,而我们都知道,当时的美国社会在某种意义上就代表着整个世界。而迪伦的写作,并不只是意味着他写在纸上的歌词和曲谱,更包括了他在任何一个场合的演唱,他的发言,他的态度,他的观点。他的演唱对他本人是一回事,对于整个媒介社会却是另一回事。所以,尽管他拒绝社会加诸他身上的任何标签,实际上他根本无法逃脱这些标签,即使作为人的肉身的迪伦可以“不看不听也不想”,但“迪伦”这两个字也必定要承受这一切。这并不奇怪,但对“迪伦”这两个字所代表着的一个真实的人却很残酷。很多明星都要花费很多时间和精力对付这种事情,中国著名摇滚歌手窦唯就是很近的一个例子,但迪伦却根本不需要为此烦恼。因为他根本谁都不屑,包括不屑他自己。
法国后现代思想家让·波德里亚认为,我们并不是活在真实的世界中,我们其实是活在各种各样的媒介为我们编织的拟像(虚拟)世界中。真实的世界实际上已经由于一次没有罪犯没有做案工具的“完美的罪行”而不存在了。每个去了迪伦演唱会现场的中国乐迷,也许只是并不真切地见证了一次真实世界的重现。我愿意用另一个我读到过的事例,让这次的真实世界更逼真一些。
1965年,安迪·沃霍尔有一次去麦克道格尔大街上的一个美国民间风味的酒会,他进门的时候,正碰到鲍勃·迪伦。迪伦显然是喝高了,他躺在门口的台阶上,如果有女孩子进出,他就会把手伸到她的裙子下面,一副很快活的样子。而安迪·沃霍尔的朋友看到此情此景说,我喜欢这个摇滚乐的器官。他说的摇滚乐的器官,指的就是当时24岁的鲍勃·迪伦。
像一块滚石
鲍勃·迪伦 词 清影清 译
从前你衣着亮丽
最得意时给乞讨者扔个一角的镚子儿,对吧?
人们大声喊,“当心点,妞,你早晚会跌跤”
你认为那家伙在跟你开玩笑
你过去常笑话在外面游荡的人
现在,你讲话不再大声
现在,你不是那么高傲了
为下顿饭不得不四处拐骗乞讨
感觉如何
孤立无助、无家可归的感觉如何
像个完全无人识得的人
像一块滚石
孤独的小姐,是的,你上了最好的学校
但你知道你常酩酊大醉在里面
没人教过你怎么在街上混生活
而现在你发现你将不得不习惯这样的日子
你说你不会在游荡的脚步前妥协
现在你意识到了
在你凝视那家伙空洞的眼睛问“做个交易吗?”那家伙不再找任何借口
感觉如何
孤立无助、无家可归的感觉如何
像个完全无人识得的人
像一块滚石
你从来没有注意过,当耍把戏的人和小丑们失魂落魄,给你表演时,他们心中的不满和失意
你从不懂这有多糟
你不应该赶跑那些家伙
你过去常和你那浑小子骑着“哈雷”,那小子肩上扛着一只暹罗猫
这还不冷酷吗?当你发现那小子偷光你之后溜之大吉
感觉如何
孤立无助、无家可归的感觉如何
像个完全无人识得的人
像一块滚石
高高在上的公主王妃和所有的漂亮朋友
他们喝着酒,算计着搞到所有种类的珠宝物品
你最好举起你的钻石戒指,宝贝,你最好当了它
你以前常取笑穿着破烂的拿破仑还有他的语言,现在,去他那儿吧,他喊你,你无法拒绝
当你一无所有时,连可失去的东西都没有
现在你成了个透明人,没有一点秘密可隐藏
感觉如何
孤立无助、无家可归的感觉如何
像个完全无人识得的人
像一块滚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