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1月22日，教育部宣布严禁聘用新代课人员后，多个省市出台了清退代课教师计划。“清退”工作进入倒计时。

　　近日，快报记者在江苏省贫困县睢宁进行调查采访。当地历经两次大“清退”后，代课教师这一群体已逐渐淡出公众视线。

　　周明月是睢宁最后一位接到清退通知的代课教师。如今留守家中的他已经不养蚕了。他说，看到蚕儿，会联想到自己的命运。

　　全部清退无异于“判死刑”

　　地处徐州市东南部的睢宁，是江苏省贫困县。李集镇在县城西南25公里处。

　　1月29日早8时，李集镇大周村十四组的周明月开始忙碌了起来。61岁，本是含饴弄孙的时候，但周明月并不平静。劳作结束后，抱着孙子的周明月，总喜欢去离家不到1000米的大周小学门口瞧瞧，听听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听那“半截铁轨”敲出的上下课铃声。

　　三年前，周的身份是大周小学一名每月拿300元工资的代课教师。2007年9月，李集镇教办突然通知周明月：“老周，你暂时休息吧！学生少了，班也少了，等有需要的时候，我们再找你！”老周事后得知，这是“清退通知”，他是睢宁最后一个被清退的代课教师。 “2007年，教办并未给我办理清退手续。”周明月称。

　　原李集镇教办文教助理李荣常证实，在1984年2月到2007年9月，周明月教学成绩一直很突出，所带班级一直处于前三名， “成绩突出的周明月是最后一个接到清退通知的代课教师”。

　　三年后，一直呆在家中的周明月无意中看到报道，说今年要清退全部的代课教师。

　　这个消息让周明月颇为沮丧，“本想重返岗位，如今看来落空了。”

　　事实上，早在2001年，小学布局调整之时，睢宁县167所小学就被撤并。随之而来的，是当地960名临时代课教师被清退。

　　第二次大范围的清退是在2007年。当年，睢宁县赶在劳动合同法实施前，对中小学代课教师和一些临时人员进行了集中清退。

　　“31万代课教师据说要在今年全部被清退。”一直关注代课教师新闻的周明月说，这是一个悲伤的时刻。

　　周明月认为：代课教师作为一个群体，在国家基础教育最薄弱的偏远农村默默奉献，如春蚕，如蜡烛。在蜡炬成灰泪始干的时候，却被无情地推向社会。这是不公平的，有悖教育伦理。

　　周明月说，2007年接到通知是“暂时停止代课”，当时觉得自己的教师生涯被“判了无期”；现在又传出消息，全国要全部清退代课教师，无异于是“判了死刑”。漫长等待后，有着20多年教龄的周明月说，希望终成泡影。

　　缺钱错过“入编”良机

　　周明月人生经历丰富。这位61岁的老人，在李集中学读高一是在1966年，那年文革开始。

　　三年后，周明月入伍成为一名军人，服役地点黑龙江。

　　1973年，周明月退伍回乡，为支援国家建设，参加峰山切岭水利工程建设。

　　1984年，经当时李集公社党委介绍，时年35岁的周明月被安排到老家所在地大周小学，成为一名代课教师。

　　当年，社会流行“搞导弹的不如卖茶叶蛋的”。当年，国务院作出决定，从1985年1月1日起，普通中小学、幼儿园执行新工资制度。

　　在周明月看来，在生养自己的村庄成为一名教师，是件光荣的事情。

　　在大周、柳圩、李潘圩等几个村庄，周明月说，村民中但凡上过学的，都是我的学生。“我可以说是他们两代人的老师。”

　　但作为一名代课教师，周明月也感到囊中羞涩，“每月工资也就十几块钱！”

　　从1984年2月成为代课教师到2007年离开三尺讲台，20多年中，周明月工作环境变化频繁。一份周明月的履历显示：在上述时间段内，周明月任教的地方先后在大周小学，柳圩小学，李潘圩小学，三里小学。

　　周明月任教过的四所村小中，大周小学离家最近。而柳圩小学，离家六七里。李潘圩，离家七八里。三里小学是周明月代课最远的一个学校，大概有十五六里路程。

　　去李潘圩小学要经过一条河，但河上没桥，每次都要趟水经过。冬天周明月抵达学校后，会发现鞋子都冻上了，都是冰凌碴子。

　　1994年，周明月借钱，花60元买了辆自行车。周明月说，那一年，他的工资涨到了每月42元。

　　1996年，周明月拥有一个改变命运的机会。“那年，睢宁出台政策，代课老师每人出资35000元可转为公办教师，也就是说可以有编制了。”面对机遇，周明月却高兴不起来， “那时，我三个孩子中的两个先后上大学，举债六万余元。”就这样，周明月错过了一生中最好的一次入编良机。

　　200多学生大都有体面工作

　　周明月依然是个代课教师。他说，只要和孩子们在一起，自己就会觉得快乐。

　　他说：“无论是大雪天，还是酷热的夏天，作为班主任，我从没缺过一堂课。”在教学中，周明月和孩子们建立了感情。

　　在周明月记忆中，作为一名代课教师，给家庭困难的孩子垫付学费、医疗费，是经常的事情。周明月的老伴许作侠说，老周还喜欢带孩子们来家里辅导。

　　让周明月感动的是，1996年在柳圩任教两年后返回大周小学时，柳圩小学的孩子们和当地不少家长都哭了。

　　教师生涯中，周明月代过课的1000多名学生有200多人先后考上大专及本科以上院校，有人考取了南京师范大学、苏州大学。这些人如今大都在繁华都市中有了一份体面的工作。现在，还有不少学生过年会来看自己，周明月说，这让他很欣慰。

　　欣慰背后是酸楚。谈起大女儿，周明月觉得愧疚。当时经济实在太困难了，大女儿读到四年级就辍学回家种地了。“每年都要出去贷款，连随礼（红白喜事的礼金）都困难，也要借钱，有时觉得实在有失师道尊严，但没办法啊！”周明月说，像蜗牛一样爬行增长的工资，实在难以维持一个家庭的支出。直到2007年9月离开教师岗位，周明月的工资才涨到300元。

　　2000年，与周明月相熟的一位代课教师终于无法忍受生活困顿，外出在建筑工地打工。后来，他劝周明月：“老周，别干了，还不如去做民工，每天还能赚个几十块钱呢！”

　　周明月说：“说真的，其实到外面打工，再苦也能苦点钱，确实比当代课教师强。”他一度动摇过。当时，苦闷的周明月找到了李集镇教办文教助理李荣常倾诉。“李助理，我家实在太困难了，我有点熬不下去了，想到外面打工。有不少原来的代课教师都到外面去了，据说干得很来劲，我也想去。”

　　“孩子们需要你，你听我的，不要去。你都坚持这么多年了，难道你也想出去赚大钱？”李荣常的这句话，说到了周明月的痛处。

　　没多久，李荣常专门给周明月批了个“救济”，一共200元。“最终，我还是选择留了下来。我对孩子们有感情。”周明月说。

　　蚕蜕变到死，想到自己命运

　　2007年9月，周明月接到通知被暂时停课。当他赶到教办，希望拿到班主任费时，却被“教办一名会计给打了”。后遗症是，左手大拇指至今无法正常伸展。按标准，班主任费一学期有50元。

　　过去的这些年，家里八亩地一直是周明月的坚强后盾。有时晚上放学后，他还得去地里莳弄庄稼。周明月说，有个好收成，人不至于被饿死。而这些繁重的体力活，绝大部分落在了老伴许作侠的身上。

　　2007年，呆在家中的周明月想，自己终于有时间帮上妻子了，却发现有些力不从心。

　　“5月来蚕种，6月蚕上山。”周明月在未离岗前，老伴多年都在家养蚕。周明月说，晚上回家也会搭个手。那时家里很热闹，晚上睡觉听蚕儿吃桑叶也很动听。看着蚕儿慢慢长大，身体慢慢发黄，吐出一圈圈漂亮蚕丝时，周明月心情会很好。偶尔，他会喝点小酒，哼唱几句。

　　如今不“代课”了，清闲下来了，周明月家却不养蚕了。其实，在周明月2007年被宣布“暂停工作”后，养蚕就被彻底抛弃了。“前些年，每年都要养60-70筐蚕儿”，老伴许作侠说。问及原因，周明月说，除了身体外，“每天目睹那些肥肥胖胖的春蚕慢慢长大，变老，直到身体蜕变到死，就会联想到自己的命运。”

　　历史遗留问题法院不受理

　　在周明月看来，既然是清退，就应该有个说法，而不是直接被粗暴地推向社会。

　　周明月试图通过法律手段获得救济。2008年12月25日，周明月将李集镇中心小学告上法庭。他的诉讼请求是，李集镇中心小学应该给自己补缴1995年1月1日至今的各种社会保险，并按最低工资标准补发工资......而李集镇中心小学的看法是，“原被告之间是雇佣关系，不存在法律上的劳动关系”。

　　2009年7月31日，睢宁县人民法院作出一审判决：周明月作为代课教师虽然对国家做过一定的贡献，但此案双方当事人之间的用工关系在我国国家机关以及事业单位普遍存在。该问题属于历史遗留问题。此类案件量大面宽并具有群体性。因此原被告的纠纷不属于法院受理范围，应当由政府部门按照有关规定予以妥善解决。

　　随后，周明月开始到政府部门进行上访，他的呼声亦得到了睢宁县有关领导的批示，要求当地调查核实后妥善解决。但时至今日，还是没有结果。

　　周明月说，“哪怕就是转成教育战线上的一名普通工人，也能平衡一下代课老教师的心。”

　　1月29日，睢宁大雾。脚穿黄胶鞋的周明月，从家里出发，和快报记者一起去大周小学。1000多米的这段熟悉路程，周明月走得缓慢。大周小学内，孩子们正在欢天喜地地做游戏。二楼的学校办公室内，不少在编的年轻教师对这个被清退的老教师觉得陌生。

　　“老周，又来学校了！”有相识的老师寒暄。简单应答后，现场陷入尴尬的沉默。

　　昔日的三尺讲台，已不再有周明月的位置。手抚办公室内破旧的桌椅，周明月一声叹息。远处大雾，是看不清楚的混沌。记者注意到，周明月眼睛有些湿润。

　　每天目睹那些肥肥胖胖的春蚕慢慢长大，变老，直至身体蜕变到死，就会联想到自己的命运。

　　——周明月

　　落寞的周明月离开执教过的小学

　　快报记者 邢志刚 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