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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0 年 1 月 8 日 星期   重要律师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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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镯
  高考完的那个假期里,刘青燕很少出门。一直到七夕的那个晚上,她一个人采了很多指甲花,细细捣碎了,放上明矾,摘了苍耳叶,让母亲把她的十个指头都包了。母亲边包指头边看着她的脸说,燕娃,考不上就考不上了,不要老想着。刘青燕只看着像滴血一样鲜红的指头,一句话都不说。

  刘青燕的母亲在一个早晨提着铁皮炉子往却波街上走的时候突然摔了一跤,再爬就爬不起来了,一条腿断了。她母亲在床上一直躺着躺到了过年都下不了床。那条腿拆了石膏后才发现骨头接歪了,但是已经长到一起了就任由它那样长着,结果那条腿就像风干了的树枝一样迅速失去了水分,比另一条腿萎缩了很多。刘青燕小声和嫂子说,能不能送医院再去看看。她那在煤矿工作的哥哥常年不在家,她嫂子听了这话,先把手里正忙的活放下,然后就直直地看着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正想问你呢,去医院从哪弄钱去?你学也上完了,考也考过了,你现在怎么打算?你妈瘫在了床上,你这么大的人了,总不能还是每天笼着两只袖子,两只肩膀抬着一张嘴,每天出出进进的。刘青燕听见这话,目光也不躲闪了,她看着嫂子说了一句,你说吧,你想让我做什么?她嫂子说,你不能每天就坐在家里吃,要是别的你也干不了,就到却波街上卖石头饼去。你妈在却波街上卖石头饼的时候一天怎么还不卖个三块五块的?

  却波街上的人们突然发现卖石头饼的老女人变成了一个年轻姑娘。这样过了一个月后的一天,刘青燕正忙着,觉得眼前站的买饼的人怎么迟迟不走。她决不抬头,她在这条街上卖石头饼的时候就是不抬头,别人把钱送到她眼前了,她都不抬头看看是谁在买饼。一个声音响起来了,就是那个人的,要十个饼。声音有些熟悉,她知道是遇到熟人了。她嗯了一声,眼巴巴地等着快熟的饼子。那人终于叫了她的名字,刘青燕。她还是不抬头,像什么也没听到。她终于等好了饼子,用纸裹起来,递给他,依旧不抬头,那人递过钱,默默地又站了一分钟,就骑着车子离开了。嘎吱嘎吱的骑车声在却波街上彻底消失了的时候,刘青燕在人来人往的却波街上哭得泣不成声。

  那个晚上,她一进门就跪在了母亲的床下,她声嘶力竭地哭着,妈,妈,我想上学,让我再考一次吧,让我再考一次吧。最后她哭得浑身发抖,缩成一团。天完全黑下来了,母亲在黑暗中摸到了她的脸,她细细地摩挲着她,像是很多年都过去了,她才说了一句,你学吧,你每天早晨把我背到街上,我不能走不能站还能坐,我坐着也可以烧石头饼,晚上你再把我背回来。我供你念书,你就学吧。黑暗中,刘青燕无声地却是汹涌地流着泪。

  又是七月了,刘青燕报了省医学院。一个月后,通知书寄到了却波街,她考上了。这个假期里她每天和母亲一起在街上卖石头饼,后来她说,想去铁厂翻几天砂。她想挣钱,现在她无比恐惧地感到,她没有钱交学费。她哥哥嫂嫂一分钱都不会给她。她怎么上学?母亲一天卖石头饼挣的几块钱怎么能够她的学费?

  那个黄昏,母亲早早地要回去,她把她背回来后,母亲看着远处说,等天黑下来了你和我出趟城。记得拿把铁镐。母亲的声音有些冷,有些奇怪的遥远。她一句话都不敢说,随便吃了几口饭,就忐忑地等着天黑。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她背着母亲向城外走去。母亲伏在她背上,手里拿着一把铁镐。她们从凤仪门出了城,一路上,她再怎么累也不敢停半步,就按母亲指着的方向走。终于走到时,她几乎叫出声来,她们走到的是一片荒地,地里有几座孤零零的坟。看来这里是坟地。母亲指着最右边一座说,这是我妈的坟,就是你外婆的,你没有见过她。这旁边埋着的是她的两个姐姐。老人们都说西方才有凤凰,她们死了就把她们埋在了城西边。刘青燕恐惧地睁大了眼睛看着眼前的母亲,她努力往她身边靠,使劲寻找着她的眼睛。

  她看着母亲的眼睛时,母亲说话了,说得很慢,很遥远,声音里有从没有过的苍老。把你外婆的坟挖开,你外婆死前戴着一只玉镯,那只玉镯是上好的翡翠玉,戴在死人身上时就会吸掉死人身上的血,这血浸在玉镯里就成了血斑,有血斑的翡翠玉镯能卖得上价钱,够你几年的学费了。你挖吧。刘青燕一动不敢动,这时候月亮爬上来了,银色的光亮镀在荒地里,泛着一层柔和的碎银。母亲的眼睛深处也是这样一层碎银。她看着她说,挖吧,她是我妈,她不会怪我的,也不会怪你的。刘青燕还是像梦魇一样,一动不动。母亲叹了口气,你可想好,如果不挖,你这辈子就没有再上学的机会了。刘青燕在这句话里醒过来了。

  母亲盘着两条粗细不一样的腿坐在泥土地上,那只受伤的腿软软的细细的盘在上面,看上去像一条蛇。她看不清母亲的脸,但知道母亲一定正看着她。她们两个人在黑暗中默默地看着彼此,不动。像是很久以后了,她身上所有的知觉都像要消失了的时候,耳边又传来母亲悠长的叹息,像梦一样飘着,她说,那咱们就回吧,只是你以后就不要再提上学的事了。母亲向她伸出一只手,让她把自己搀扶起来。她遥远地看着母亲的那只手,怔怔地看着,看着看着,突然她伸手抓起了地上的那把铁镐,使尽全身力气重重地向那坟堆劈去,溅起的泥土像水花一样溅了她们一身,两个人都微微一抖。她的手却再也停不下来了,她挖得一下比一下用力,镐头在月亮下闪着寒光。不知过了多久,渐渐地看到了已经腐朽了的棺木,木头变得像沙子一样松软,轻轻一碰就碎了。来自地底下的潮湿腐烂的气味浓郁而沉重地落了下来,母亲突然从怀里取出一只手电筒递给她,打开了,一束雪白的光束立刻划破了夜空。母亲厉声说,不要朝上,往下打。她懵懵的,已经有些辨不清方向了,只是所有的动作都被母亲的声音牵引着。当她把电筒朝那堆白骨照去时,几乎是第一眼,就看到了戴在臂骨上的那只血红的手镯。白骨红镯。那只玉镯在灯光里竟是完全剔透的,凄艳的红,像在里面正汪着猩红色的血液。

  不久,来了个走街串巷收古董的人,母亲把那只手镯拿了出来。临去医学院的前一天晚上,母亲给她收拾好了行李,最后从被子最底下摸出了那只破旧的手帕,手帕紧紧扎着,像个粽子。她把手帕一层层打开,里面是厚厚一卷钱。她说,燕娃,这是你五年的学费,全在这里了,你自己要省着点花。她低着头,不接,也不动。母亲说,快拿去,不要让你嫂子知道。她抬起头看着窗外一个很遥远的地方,却仍是不接。那卷钱里流着外婆的血,还有母亲余生的所有气息,她其实在向她托付后事,她竟把五年的学费全部给了她,就是怕,再下一次,她已经见不到她了。她开始是无声地流泪,再后来,就是轻声地啜泣,直到后来成了放声大哭。她放肆地哭着,那卷钱却如同长出的树枝,直直地牢牢地生长到她面前。

  果然,就在刘青燕上了大学的第一个冬天,她的母亲死了。

  三年后的秋天,刘青燕被分配到了县医院。二十九岁时,刘青燕结了婚。一年以后,她生下一个儿子。取名贝贝。儿子五岁的时候,刘青燕离了婚,带着儿子又住到了她当年住过的那间单身宿舍。

  贝贝十岁那年,刘青燕死了。那天,放学后,贝贝和几个男同学偷偷去铁厂玩,他们站在冷却坑边打赌,看谁能跳过去。坑里的水刚冷却过出炉的铁模,水温很高,这些孩子不知道。贝贝就打赌自己一定能跳过去,可是他跳的时候就掉进去了。贝贝被送到医院以后,才有人告诉了刘青燕,刘青燕当时就昏死过去了。赶到医院时,医生问她,80%的烧伤面积,治不治?刘青燕不顾一切地点头,治治治,一定要治,医生,求求你们,一定要治,要花多少钱都行,求你们,一定要治好他。我什么都没有,就这一个孩子,我不能没有他。他死了我就活不成了。

  医生说,最关键的是,病人需要植皮,80%的面积太大了,从哪去弄这么多植皮去。刘青燕毫不犹豫地对医生说,我的,就我的。刘青燕背上整块的皮肤被剥下来移植到儿子身上,还是不够,然后是大腿上的,还是不够,胸前的,头皮上的。刘青燕把自己80%的皮肤移到了儿子身上。她自己没有了皮肤的地方露出了红色的嫩肉,颤颤的肉。因为植皮面积太大,一周以后她全身开始发炎,变红肿。医院给她全身消毒,过了两天,她再次开始发炎,起水泡,到最后发展成溃烂。她浑身上下流着粉红色的脓液,已经不能盖被子,只要盖上被子就会和身体粘在一起。再后来,她的脸也肿了,五官模糊在了一起。一周后,她就死了。

  孙频/文 摘编自《厦门文学》

  入葬前,前夫给她戴了一只他家家传下来的玉镯,他说,她这一辈子,尤其见不得手镯,见了手镯就害怕。结婚时她都没要,现在,还是还给她吧。

  刘青燕戴着一只玉镯入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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