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几十家媒体的现场关注和被害人家属的声泪俱下中，张明宝昨天在南京市中级人民法院结束了他的一次庭审，法院将择日宣判。
从9点半开始的庭审进行了两个小时，相比较案发后通过电视对外道歉时的形象，张明宝似乎还变胖了些。经过五个月的看守所生活后，他对昨天的庭审应该有了充分的心理准备——虽然整个庭审过程中他的话并不多，但大部分时候他还是比较理智地为自己辩护，除去被带离法庭时他扭头喊向旁听席死者家属的“我对不起你们”，他在庭审首尾的两次道歉也并没有事发次日的那次道歉来得痛心疾首。
而正如庭审前外界所预测的，庭审的过程并没有意外，控辩双方的争议焦点仍集中于张明宝犯罪到底是故意还是过失。而控方检察官在辩论时动情的发言则让整个法庭一片寂静：“（死者）康伟东、郑琳即将身为人父、人母，就在他们满怀期待地等候小生命降临人间的时候，可恶的车轮夺走了他们美好的生命，连同腹中的胎儿，连同长辈们对孙子的期盼……”旁听者无不动容。
除去慷慨激昂的陈词，伴随着庭审全过程的还有从不同角落传出来的叹气、抽泣和低声哀号，发出这些声音的有死者家属，也有张明宝本人。在庭审结束后，被压抑了两个小时的死者家属在法庭内大声号哭，痛诉自己失去至亲的悲惨，以及他们从来就没有改变过的要求：将张明宝判死。
相比较他们，首次在公众面前露面的张明宝家人则十分低调，被记者们包围着一直追到广州路的中央，也没有人愿意开口，他们应该也备受着煎熬。
开庭指控
动画两次重现惨案，张明宝只敢看一次
法庭配医生站在受害者家属身后
上午9时，南京市中级人民法院门外聚满了人，他们大多是来自于省内外的媒体记者，因为法庭的空间有限，大批记者没有办法入场旁听，他们只得在门外等候消息。而法院也不得不派出了比平时更多的法警和工作人员维持秩序。
进入第二审判庭，能够容纳80人的旁听席上至少已经坐了90人，法庭内外站着近20名法警维持秩序，一名医生也出现在法庭里，站在悲痛的受害人家属身后，以防随时可能出现的意外，此时被害人家属们一个个面无表情，等待着他们心中的“仇人”出现。
面对指控事实，张明宝完全承认
9点30分，三名法官步入法庭陆续在审判席坐下，法庭立刻安静下来。“带被告人张明宝出庭！”审判长的一声令下，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了法庭的右侧小门。在闪光灯的簇拥下，身穿橙色囚衣的张明宝在两名法警押送下走进法庭，并被安排坐在囚椅上。对比5个月前的模样，张明宝虽然面容憔悴，但脸庞略显圆润，似乎是看守所的生活有规律所致。
“被告人姓名？”“张明宝。”伴随着法官的发问和张明宝有些机械的回答，庭审程序正式开始。
出庭支持公诉的检察官首先宣读了起诉书：“6月30日中午，张明宝在江宁区高尔夫（南京）房地产有限公司项目部食堂请汤某等人吃饭并饮用了一瓶‘老村长’牌白酒（42度），席间张明宝喝了大约3两白酒。当晚6点多，张明宝继续邀集汤某等9人在东山街道金盛路‘徐州土菜馆’吃饭，席间共饮用三瓶‘今世缘’牌白酒（50度）。其中，张明宝喝了两杯多白酒（每杯3两多）、两杯杨梅酒（每杯3两多）及一瓶啤酒。”
“张明宝在深度醉酒的状态下，独自驾驶黑色别克君越轿车，从饭店沿金盛路由南向北行驶。驶出约137.5米后，张明宝将行人张鹏撞倒，其在意识到发生撞击后并未停车，反而向左打方向继续加速向前行驶，先后撞上两名卖西瓜的摊主李孝影和王殿福，导致两人不同程度受伤。”
“撞击后，张明宝仍未停车，而是向右打方向继续加速行驶，又撞上骑自行车的沈萍，致其被抛出约20米后坠地死亡……撞击后，张明宝驾车继续向右行驶，在路东侧先后撞上郑琳、康伟东夫妻和骑电动车的汪云水，致郑琳被撞击后抛至路边的轿车上坠地当场死亡，并致其胎儿脱出；康伟东被撞击后抛至路边商务车后备箱内，经抢救无效死亡；汪云水当场死亡。”
“其后，张明宝驾车继续向前行驶，在华联超市附近，又撞上董成忠、洪宝时夫妻，董成忠经抢救无效死亡，洪宝时受轻伤……”
听着自己闯下的大祸，张明宝半垂着头，面容平静。
读完后，面对法官的询问，张明宝说自己对起诉书的指控没有任何不同意见，他说这些都是事实——对那天自己所犯下的罪行，他完全承认，也无法抵赖。
还原动画引来旁听席上阵阵哭声
为了让法官及旁听人员更直观地感受到案件的惨烈，庭审中，检察官提请播放了由警方制作的案发经过三维动画视频。
法庭内的4个大屏幕瞬间打开，视频闪起，一辆黑色轿车行驶在金盛路上，突然将一人撞倒，倒下的人旁边浮现出小字“张鹏”。轿车向左打方向继续前行，又撞上两人，“李孝影”和“王殿福”的名字依次闪现。
轿车仍然没有停下，向右打方向又撞上了骑车的行人，此人在空中呈抛物线飞行了一段后坠地，“沈萍”的名字浮现……
整个视频极其短暂，事实上那天的惨案也只是在极短的时间内发生的，以致在视频第一遍播放时，记者甚至还没来得及看清，只看到这辆或左或右行驶的轿车驶过之处，一个个黑色的小人儿被撞起，弹飞出去，弹出去的瞬间，被撞到的人名字也随着他们的身体飞出屏幕视角。
动画视频没有任何血腥的场面，但却最大限度地还原了现场的惨状，旁听席上传来阵阵唏嘘，几名受害人的家属所聚集的旁听区域传出阵阵低沉的哭泣声。
视频播放了两遍，张明宝只看了一遍就低下了头。
法庭调查
张明宝最怕看尸体照片
动画播放完毕，法庭内陷入了短暂的寂静之中。
检察官此时发问：“知不知道酒后不能开车？”张明宝大声说：“知道。”已经有五年开车经验、三年驾照历史的他对之当然心知肚明。
接下来，面对检方开始针对案情的发问，张明宝一一作答，他的谈吐和思维都很清晰，在一问一答之中，车祸的细节又一次逐步呈现。
曾喝了七八两酒从连云港开回南京
张明宝说，自己平常的酒量一般最多4两，不会超过半斤。6月30日那天请客的原因是朋友汤某答应借钱给自己，自己心里高兴就喝多了。他给自己辩护说，自己的家距离“徐州土菜馆”也就两公里左右，金盛路是他每天上下班必经之路，一心只想着回家的自己，酒后驾车早已不是一次两次。
在后面的庭审中，检察官宣读了张明宝一个朋友的证词说，张明宝“不管喝多少，肯定开车回家”，而另一个朋友则作证说：“听说他一次喝了七八两酒后，从连云港一路开回了南京。”这让在场旁听的人目瞪口呆。
6月30日晚上，在打招呼与朋友们告别后，一身酒气的张明宝踏进了车门。天空中下着毛毛雨，但张明宝连雨刮器都没打开，就启动了轿车。
很快就发生了第一次碰撞，张明宝接下来的动作只是打方向盘，而要去踩刹车的脚却总放在油门上。
“记不清了”“没有意识了”“什么都不知道了”……回忆此后的连续撞人，张明宝反复使用这几个词汇。面对检察官对细节的追问，张明宝两次说：“我能记得的东西我都是在实事求是地说。”
直到安全气囊“轰”地打开，张明宝才稍许清醒过来。“我开始有点意识，心想不得了出事了，挂空挡停下来，开门下来的。”
巡逻车在后方疾驰而来，张明宝只是呆呆地站着。“旁边有人过来说你撞人了！我当场就跪下了！”张明宝被要求留下汽车钥匙，接着被民警带往医院血检，最后去了派出所。
381毫克/百毫升，这个血检结果是“醉酒”的3.76倍，警方认定为深度醉酒。
检方的证据有6大组，每组少的有六七个、多的有20多个证据。两名检察官陆续出示刑事摄影照片、受害人门诊病历、户籍资料、车辆信息资料、证人证言、张明宝的供述、多份检验、鉴定评估结论。
最怕看现场死者照片
最让张明宝痛苦的，无疑是让他看照片。
法官让法警把一组照片递到他面前，让他确认后发表意见。这组照片，主要的部分是遇害的五名死者的尸体勘察照片，记者远远地从旁听席上看去，这些照片展示出来的惨状无以言表。
厚厚的一叠照片放在张明宝的面前，他快速地回答法警“看过了没有”的问话：“看过了，看过了……”他每回答一次，法警就打开另一张照片摊在他面前。而他也无法面对那些死在他车轮下的无辜的生命，在看照片的最后阶段，他直接将头低了下去，口中仍机械地回答说“看过了”。
3年违章80多次
另外一些证据，则将张明宝的交通违章劣迹再次揭示出来。“从2006年拿到驾照到2009年1月期间，张明宝名下的3辆轿车共违章80次，违章形式多样。”
张明宝没有否认这个“惊人记录”。面对多达几十个证据，张明宝基本上没有提出异议，而办案机关的证据采集工作十分细致，检察官甚至找到了张明宝和朋友们当晚喝酒的杯子，在将杯子拍照后，把照片也拿过来让张明宝确认——起诉中提到了他喝了几杯酒，要通过杯子确认杯子的容量。
他只对一件事提出了不同的观点。检方提到，最后拦截下张明宝的一个黄姓小伙子冲上去掐住他的脖子怒声质问。“群众没有对我动手。”张明宝小声说。
庭上激辩
1
关于两名伤者为张明宝求情
曹纯钢表示，张明宝已经与在案件中被撞伤的卖西瓜的摊主王殿福和李孝影达成了和解。王殿福在和解书中写道：“愿意接受张明宝的道歉，希望法院对他从轻或减轻处罚，希望张明宝早日走上社会，重新做人。”
张明宝的一位刘姓朋友给法院写了一份材料也被作为证据提交。曹纯钢说，他证明张明宝曾经见义勇为，做过好事……
一些张明宝的邻里乡亲也写材料表示，张明宝平时为人正直热情，他没有危害社会的故意。
检察官对此回应表示，要求宽大处理的群众意见应当被宽容，但是不能作为证据考虑，“因为检方也收到了被害人要求严惩张明宝、甚至要求将其判决极刑的材料。”
辩方
检方
2
关于张明宝酒精肝
“张明宝的出院记录只显示要求他禁酒，没有提到酒后控制能力弱。”
律师还提交医院出院记录说，张明宝患有酒精肝硬化和酒精性肝炎，在酒后控制能力弱。
辩方
检方
3
关于事发地段有安全隐患
辩方
曹纯钢提交了几张事发地照片说，事发地段没有信号灯，没有隔离栏，行人随意穿越马路现象严重，本身存在一定的安全隐患。
检方
检察官：“事发现场没有安装信号灯人车混杂，不错，这是个客观事实，但正因为如此，张明宝天天从此经过，理应熟知情况，这不能成为其辩护的理由。如果依照这个逻辑，那强奸犯是不是可以讲，我可以归咎于被害人衣着单薄，职务犯罪罪犯是不是可以说因为组织上对我缺乏监督、缺乏制约？是不是因为这样我们就可以免去犯罪人的责任？”
检方激情陈词 家属泣不成声
10点55分，双方进入了法庭辩论程序。检方突然一改之前刻板的法律语言，宣读了令人动容的一段陈词：
“张明宝所驾驶的别克轿车，在车辆高速驶过的路段，伴随着刺耳的发动机的轰鸣声，伴随着“砰砰”的撞击声，伴随着一声声的惨叫声，五条鲜活的人命，加上一个已经成形的胎儿，在一刹那间，丧生在张明宝的滚滚车轮之下。这些死者是无辜的，他们在死亡之前可能还来不及做任何反应，他们可能还沉浸在对未来生活的憧憬中，他们甚至不知道夺走他们生命的凶手是谁。在张明宝的高速行驶中，这些生命是如此的脆弱，他们还面带笑容就离开了我们。其中的康伟东、郑琳即将身为人父、人母，就在他们满怀期待地等候小生命降临人间的时候，可恶的车轮夺走了他们美好的生命，连同腹中的胎儿，连同长辈们对孙子的期盼。如今，这个家庭只剩下四位老人，陷入膝下无儿无女的悲痛中。而这个惨剧的制造者，就是今天在法庭上接受审判的被告人张明宝！”
等他读完这段话，死者家属已经泣不成声，这时一名女法警给哭泣的家属递去了纸巾。
该当何罪
是故意还是过失
在法庭辩论进入实质性阶段后，控辩双方就张明宝该当何罪再次交锋。
检方：应定“以危险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
今年9月15日，就在成都孙伟铭案二审结束后，最高法院发布了酒后驾车犯罪案件适用罪名的意见。检方认为，最高法院的意见，就是为张明宝定罪量刑的法律依据。
“行为人明知酒后驾车的危害，醉酒驾车会危害公共安全，却无视法律，醉酒驾车，特别是在闹市区醉酒驾车冲撞，造成重大伤亡，说明行为人在主观上对可能造成的后果持放任态度，具有危害公共安全的故意，应当适用刑法第115条第一款，以危险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定罪。”
“本案中，张明宝明知酒后驾车违法，会危害不特定人群的生命安全，但却在深度醉酒的状态下驾驶汽车，在撞向行人和汽车之后，不采取停车、抢救伤员的态度，而是继续向前冲撞，导致严重后果，应当以危险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追究张明宝的刑事责任。”
辩方称是过失，死者母亲大喊“废话”
张明宝没有任何辩护意见可说，他只是摇摇头。他的律师却有不同的观点。
曹纯钢代表张明宝向受害者家属表示歉意之余，提出了他的观点：“张明宝应当被定性为以过失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也就是刑法第115条第二款。”
曹纯钢说：“张明宝经常酒后驾车，但是此前从未出过事。他的家距离饭店很近，这条路也很熟悉，他过于自信以他的能力，不会发生车祸。基于这种过于自信的过失，构成了犯罪的主观方面。所谓故意，是明知或者希望，也就是明知故犯的意思。即使张明宝知道可能会出事，但主观上他也不是积极追求的。他出身贫苦农民家庭……”
“废话！”坐在旁听席上的康伟东母亲突然厉声叫了出来。一瞬间无人说话，偌大的法庭里回荡着这两个字。短暂的寂静后，法官提醒了家属：“请旁听人员控制自己的情绪。”
被打断的曹纯钢补充说，张明宝没有危害社会的故意，这与以危险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有着较大的区别。
检方认为是“间接故意”
检方回击说：“如果张明宝积极追求，那就不是今天这个罪名，是故意杀人！”
检察官提出，“按照辩护人刚刚提的，被告人基于吃饭地点离家近，路况熟，酒后驾车以前没有出过事，所以轻信不会出事。但是我们认为，被告人对路况熟，以前有过酒驾经历，那么同样是他能够预见的。”他继续说，在事发当时，金盛路的状况，人车混杂，是交通事故的高危地段。张有过酒后驾车的经历，那么他也知道酒驾是违法的，是可能要出事的。那么在意识到这些事实的情况下，张仍然在深度醉酒状态下独自操纵车辆，并且在发生了撞击之后，这时已经发生了危害后果，那谈何轻信能够避免呢？
“在已经撞击之后，仍然继续操纵高速行驶的机动车辆，这难道不是危险方法么？难道这个时候被告人还能说他轻信能够避免么？”
检察官解释说，主观犯罪的故意方面有两种，直接故意和间接故意。虽不希望，但是持一种放任心态，意识到可能会发生，但是任由其发生，视为间接故意。过于自信的过失，和有放任心态的故意虽然有相似之处，但是他们的区别在于，过于自信的过失，是轻信能够避免。
整个辩论阶段，控辩双方争执的焦点，一直围绕着张明宝是故意还是过失展开，双方一直到最后也没有能够互相说服。
最后陈述
张明宝声泪俱下忏悔
按照法律规定，张明宝在庭审的最后有一个陈述的机会，也是旁听者最想听到的他的悔过环节。
法官拒绝张明宝庭上宣读忏悔书
“我首先要说一声，真的对不起。我确实不是完全故意的。我昨天在看守所一夜都没有睡好，我提前写了一个稿子，能不能让我忏悔一下，好不好？”法官则拒绝了他的这个请求，要求他庭后书面提交给法庭，而他这句话中的“不是完全故意的”也引起了旁听人员的小声议论。
张明宝继续自己的发言：“因为我的行为对受害者家属带来不可弥补的损失和挽回。这种行为是对社会的一种侵害，我内心深表惭愧。”
张明宝说：“我通过这件事情，我应该告诫所有的人，以后要以我为戒，开车不能喝酒，喝酒就别开车。我希望法庭对我有个好的印象，第一，我认罪态度比较好，第二我以前对社会是没有危害的，也没有前科。我希望法庭在结合这个案件和我本人的现实状况下，酌情处理。让我早日回归社会，再次用我的能力去补偿因为我的行为造成这些伤害的受害者家属。对不起，受害者的家属。”
“你这声对不起说得太迟了吧！从我孩子死到现在，这是我听到的第一句对不起！”康伟东的妈妈终于爆发了，她一边挣扎着要站起来，一边流着泪高声厉喝道。
而张明宝已经摇着头大哭，不得不捂住了脸：“我没有办法，我出不去，对不起，我也不想……”
审判长随即宣布庭审结束，鉴于本案案情重大，将提交审判委员会之后择日对此案作出判决。
下庭前抱拳作揖道歉
法警将张明宝从囚椅上拉起，戴上手铐，押送他离开法庭。在受害者家属一片指责声中，张明宝在离开法庭前回身抱拳作揖，大哭着喊道：“受害人家属我对不起你们！受害人家属我真的对不起你们啊！”
而此时，已经结束了开庭的法庭传来了被害人家属的号哭。这时，人们才发现康伟东的妈妈是坐着轮椅来参加开庭的，她大声哭喊：“我住院了，也没有孩子来看我……”
哭喊中，人们在法警的催促下匆匆离去，只留下几个已经失去了一切的家庭，他们的人生以前一直守望着自己的孩子，现在只能在这个偌大的法庭中找到慰藉和希望，虽然一切已无法挽回。
快报记者 马乐乐 言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