料峭的北风刀子样地划过凋敝的南京城，街上早已没了人迹。几个影影绰绰的黑影闪了过来，他们神色诡异地抬着一个陶制大瓮，步履匆匆却训练有素。警惕地四顾打探一番后，他们迅速钻进了一栋有着两层小洋楼的院子。很快，门内传出了铁锹挖土的“噗嗤”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清晰可闻。数分钟后，这群人空着手出了门。清冷的月光下，这栋小洋楼的门牌“76”号，在法桐树枝枝桠桠的影子里，忽隐忽现。
以上这些情景，并非出自哪部电影，而是发生在1939年一个冬夜的真实事情。地点就在当时中央路北段东侧的大树根76号。这群行踪鬼祟的人是什么身份，他们在这里掩埋了什么？今天，我们旧地重访，还能找到答案吗？
□本版主笔 快报记者 张荣
感谢南京师范大学经盛鸿教授、南京市地名办及中央门派出所对本文的支持
图中画圈处为民国时期大树根76号
与76号关系密切的李士群
秘密处死张小通的苏成德
曾想解救张小通的汪曼云
大树根76号究竟在哪里
记者来到玄武湖西侧的大树根一带，寻找神秘的76号。然而，一上午的寻访下来，记者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大树根76号已经不存在了。
玄武门街道大树根社区一位年近90的老太太告诉记者，她是上世纪80年代迁居这里，没有听说过大树根有76号，现在这里的门牌最高只有52号。记者转而向南京市地名办求助。
南京市地名办的徐老师告诉记者，1954年，南京大规模地进行门牌整顿，同时进行地名调整，大树根76号可能就是在那时被取消的。为此，记者又询问了解放后管辖该地区的中央门派出所，该所魏警官查阅了留存最早的相关资料后告诉记者，1955年时，大树根最多只有38号；1954年之前的户籍资料，所里没有留存。老南京苏洪泉也告诉记者，南京老城经过多次改造，门牌号即使找到，也是无法和民国时相对应了。就在记者一筹莫展时，另一位老南京却告诉记者，他知道中央路大树根76号的位置。
这位叫江家华的老人已经86岁高龄，他小时候住在孝陵卫，家中世代以酿酒为生。“我们家的酒很受欢迎，每个月的固定时间，我们都要去城里送酒，中央路一带住着很多有钱人，那里是我们必去的地方。就在日本人来南京前一个月，我还去送过一次酒。那是我们家最后一次送酒了。”老人对当年大树根76号依稀还有些记忆，“是一幢两层的西式小洋房。在中央路北段大树根附近。之所以能记得，是因为那最后一次送酒，大树根76号不仅有人居住，而且人还挺多的，很热闹。”
民国时期的中央路上，达官贵人的房产聚集成群，那栋小洋楼显得很普通。但这里的位置特别好，非常幽静。屋后正是玄武门的城墙。屋前是一片空旷的杂草丛生的野地。在楼上开窗远眺，碧波荡漾的玄武湖一览无余。老人还记得，大树根76号里面的人表情阴郁，来去匆匆。每次送酒的时候，父亲总交代他，眼睛别乱看，嘴巴少说话。
神秘大瓮装着一具溶解了的尸体
南京师范大学历史系的经盛鸿教授告诉记者，江家华老人最后一次送酒时，76号居住的人物，应该是日后大名鼎鼎的上海极司非尔路76号的主人李士群。也许是巧合。李士群和“76”有特殊因缘，后来他在上海的发迹地就是极司非尔路76号，即汪伪特工总部，又被称为“76号魔窟”。而南京中央路大树根76号又曾是他的寓所。但李士群在中央路大树根76号呆的时间并不长。这里不过是他的暂居之地。
上海“八·一三”淞沪战役爆发后不久，上海沦陷。这时候，李士群被任命为国民党中统沦陷区的地下特务队长，奉命留在南京，转入地下“潜伏”。他从城南中华门外，秘密搬迁到中央路与玄武湖之间的大树根76号潜伏下来。与他一同“潜伏”的还有另外二人，他们三人雇佣了两个女佣，负责打扫和一日三餐。其中一个女佣叫关碧玉，她的真实身份竟然是日本特务，她颇有姿色，成功“策反”李士群。
1938年，李士群成了日本人的鹰犬。而他曾经居住的大树根76号就成为汪伪特工总部直属行动大队所在地之一，和上海的极司非尔路76号遥相呼应。
那么，70年前那个寒冬之夜，那一伙人的作为会不会就是和李士群有关呢？
“有一定关系，但无直接关系。”经盛鸿告诉记者，这群人奉命将一个从上海运来的神秘大瓮埋在大树根76号，“大瓮里装的，是一具已经被溶解了的尸骨，知道这件事的，只有一个人，他就是李士群的爪牙、汪伪特工总部南京区区长苏成德。”
苏成德是何人，大瓮里装的究竟是谁？
汪伪特工南京区区长抓了张小通
苏成德的身份变化多端，他原先是一名具有丰富斗争经验的共产党人，曾留学苏联。他回国后被调往上海，先是安排在中共中央组织部工作，后调中央政治局特科。不久被调到上海互济会闸北法南区总会工作。1932年下半年，上海互济会闸北法南区总会遭到国民党情报机关的破坏。苏成德因不堪斗争环境的险恶，而选择只身来到南京，投靠了国民党中央党组织部调查科。
苏成德叛变之后，仅仅一年的时间里，经由他手被特工部逮捕杀害的中共地下党负责人就有数百人之多。
1939年7月，苏成德脱离中统局改投汉奸特务组织，任汪伪特工总部南京区区长。他将中统、军统特工视为眼中钉，能拉拢的拉过来，不能拉拢的则除之而后快。就在这年的冬天，苏成德又瞄上了中统的一个特务。
这个被苏成德瞄上的猎物叫张小通，是中统的老牌特务。曾是国民党上海特别市党部委员、调查统计室主任，是国民党中央党部组织部副部长吴开先手下的一员大将。1939年夏，汪伪政府还没成立，他就准备投靠汪精卫了。吴开先看出张小通欲投伪的苗头，想方设法地拖住了他。“76号魔窟”知道后，决定先下手为强。所以，在1939年冬天的一个晚上，苏成德带人抓住了张小通。
当晚，苏成德就在警卫大队长吴世宝的办公室里审讯张小通，要张小通供出这时国民党上海市党部的主任委员吴绍澍的住址。张小通有意示好，却又实在不知道，苏成德便认为他是在故意隐瞒，于是准备按照以往手段，对张小通用刑。正在这时，外面有人传话，说蔡洪田和汪曼云要求见张小通。苏成德听了，赶紧示意手下住手，他甚至伸出手来替张小通整了整衣服。
这蔡、汪二人是何许人也？苏成德为何对他们如此忌惮？
关键时刻张小通似乎遇到了救星
原来，蔡洪田与汪曼云二人现都是汪伪人员。在投靠汪伪之前，他们二人又都是原上海市党部的。与“76号魔窟”的头子、出身中统的丁默邨和李士群都是老同事，私下关系特别好。而张小通与蔡、汪关系也非常不错。听闻张小通被捕，他们二人立即就赶过来了。
在来见张小通之前，蔡、汪二人已经见过丁默邨和李士群，并且拿来了丁默邨许诺接见的条子。
张小通看到蔡洪田与汪曼云二人，愤愤不平地说，自己原来是想主动来这里，这不，还没准备好，就被抓来了。抓就抓呗，还偏偏让说出自己确实不知的吴绍澍的地址。
汪曼云与蔡洪田商量了一下，便安慰张小通，要他不用着急，事情由他们来代为疏通。
汪曼云、蔡洪田从张小通那里出来，重又见了丁默邨与李士群，把张小通确实不知吴绍澍下落的事情解释了一遍。当时，李士群正在打牌，他说：“两位老兄既然这么说，那就肯定是没问题的!”当天，李士群还特别交代，让张小通自个儿打电话给他妻子，叫她放心，明天送些衣服来。
张小通成了汪伪内部斗争的牺牲品
就在所有人都认为，张小通的问题不久便可解决的时候，李士群却亲自写了张条子，交给吴世宝，上面写明：张小通非经本人亲自“批准”，任何人不得接见。这距离蔡、汪二人来为张小通说情不过刚刚三天。
三天前的李士群不是讲得好好的，如今怎么会突然变了腔？这又与李士群和丁默邨二人的微妙关系有关。
李士群一直认为丁默邨只不过是“76号魔窟”的“前台经理”罢了，自己才是实际掌门人，但汪精卫最信任的却是丁默邨，这让李士群心里非常不痛快，因此一直与丁默邨明争暗斗。当时，汪伪特工总部原来从中统投靠过来的，都与丁默邨比较接近。张小通虽尚未投伪，但他的身份在这儿摆着呢，他过来之后，势必是跟着丁默邨。这对丁默邨来说，无异为虎添翼，而李士群今后对付丁又要多费一番气力。为了省却今后的麻烦，对张小通只能杀。可是，如果公开处死张小通，又会对日后拉拢其他人起阻碍作用。最终，李士群命令苏成德将其秘密处死。
苏成德酒后泄露了杀张事件
张小通是什么时候被杀害，是怎样被杀害的？由于是秘密进行，鲜有人知。直到1941年李士群做了汪伪的“清乡委员会”秘书长，汪曼云做了副秘书长，汪与李士群以及时任特工总部南京区区长的苏成德之间的关系更加密切了以后，他才从苏成德口中知道其中一些详情。
原来，就在李士群下令不准任何人接近张小通之后不久，苏成德就按李的授意，把张小通给秘密解决了。苏成德想了许多办法，决定让张小通服砒霜。但以往他很少直接杀人，更没用过砒霜杀人，所以砒霜的量没法掌握。结果，砒霜的量小了些，张小通服后只是在地上乱滚，拼命挣扎，面目狰狞却死不了。于是，他便再用绳子将其勒死，并把尸体剁成若干块，放进瓮内，再倾入镪水，连骨带肉都化成了一坛浓浆，然后让人将此坛子秘密运往南京，偷偷地埋在了中央路大树根76号。
这件事情做得如此隐秘，就连李士群都不知道张小通死的方式和尸骨所在地。
如果不是那次醉酒出卖了自己，苏成德确实就做到了天衣无缝。据说，听闻真相的汪曼云十分难过，曾专程去南京中央路大树根76号寻找张小通的尸体未果。
张小通真正“尸骨无存”了
1946年，苏成德以汉奸罪被当局逮捕，监禁在上海。如果单以汉奸罪，苏成德在当时的情况下，保命没问题，但张小通之死，将他逼到了穷途末路。当时，不仅张小通的家属向法院紧追，要求苏成德交代出张小通下落，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同时，苏成德当汉奸前的中统上司徐兆麟，也正在搜集苏成德杀害张小通的罪证。
徐兆麟在上海沦陷后任中统苏沪区区长，苏成德任副区长。自苏叛投“76号魔窟”后，整个苏沪区组织被破坏，徐兆麟只身逃到重庆后，又被中统局关了起来，直到抗战胜利后，才被释放。他对苏成德恨之入骨。自从知道张小通之死与苏成德是有关系的，就决定对此案进行追查。
苏成德手下有两员“大将”，一是童国忠，一是郭梦龄。徐兆麟认为他们两人必定知晓张小通案始末。于是徐先赶到南京，把他们两人抓获，要他们戴罪立功。他们二人答应了徐的要求。
徐兆麟对他们两人还是不放心。所以，他通过法官与检察官，在童、郭押解到上海提篮桥监狱后，由检察处先行开庭，制成口供笔记后，再行送监，使之无法翻供。
最后，苏成德因杀害张小通被判死刑，于1947年在上海监狱执行枪决。其间，张小通的家人数次赴南京寻找张小通的尸骨，都未有所获。经盛鸿教授告诉记者，南京光复前夕，日本人对南京城进行了再一次的大破坏，这大概是导致张小通的尸骨无存的真正原因。经盛鸿表示，这也只是推测，事实上，迄今为止，张小通尸骨最终流落何处，尚未发现可信的文字资料。
只能说，南京中央路大树根76号，连同那坛被化了的张小通尸骨都消逝在历史的光阴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