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报记者 黄艳 倪宁宁
实习生 朱琳
对母语认识的偏差由来已久
在今天,一个人离开了外语似乎已经寸步难行,外语成了不可或缺的语言。而对母语的要求,已经少之又少。
在去见周德藩之前,记者特意采访了南京两位资深语文教师,了解母语教学的现状。“目前学习母语的现状令人忧虑。以中学生为例:只顾做题,读书太少;字写得不好,且常写错别字;语言运用不规范,病句不少;交际语言不准确,有时不文明。”从教40多年的金陵中学著名语文特级教师喻旭初无奈地表示。中学母语教学不乐观,大学呢?“除了中文系等少数系科之外,基本不再学母语,《大学语文》已经基本退场。从前的外语系、书法系等,都开设中国文学、文化、文字方面的课,现在也是闻所未闻了。”南京师范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俞香顺副教授对大学生的文化修养、母语表达能力表示悲观。
“小学生把字写好了,初中生把字写糟了,高中生把字写赖了,大学生干脆不会写字了,都用电脑了嘛!”周德藩用不久前发生的一个真实故事,来表示自己对两位老师的认同:南京的一家新闻单位招聘编辑记者,103个大学生报名,结果竟然有90%报名者的字写得都非常难看。
周德藩认为之所以母语走到今天这种尴尬的境地,主要还是因为我们对母语的认识出现了偏差,而这直接导致了我们对母语情感的缺失。“这种认识上的偏差由来已久。”周德藩认为,早在五四时期,新文化运动的大将们,包括陈独秀、胡适、钱玄同在内,都主张废除汉字,走拉丁化的道路,“他们抱怨汉字难认、难写、难读,是一种落后的文字。”这种认识一直延续到解放后,上个世纪50年代,国家以扫除文盲、普及文化为目标,推出了第一批简化字。当时的终极目标还是要走拼音化的道路。
“与西方的表音文字不同,汉字是象形文字,每一个汉字都有表意功能。”周德藩认为简化字有它的积极意义,但是一些字简化后,意义全失,“‘圣’由‘聖’简化而来,‘聖’字仅看字形,就可以知道它的意思;简化后则显得莫名其妙。”
今天“重外语轻母语”的现象则完全是一种急功近利,周德藩说,“有一些人还说,网络时代,汉语根本与拼音文字不能比;可是五笔字型出来后,汉语的输入速度一点不比拼音文字慢。”
“这种认识偏差也造成了年轻人对母语情感的缺失。”周德藩表示一个国家的语言,承载了这个国家的历史和文化,是这个国家文化的根,“如果一个人不热爱自己的母语,很难想象他会热爱自己的国家。”
症结找到了,药方在哪呢?周德藩开的药方是“科学认读”。
应试教育难觅琅琅读书声
周德藩从上个世纪80年代末开始担任江苏省教委副主任,主抓基础教育,虽然2000年他退了下来,但是凭着职业敏感,他对目前中小学语文教学存在的问题了如指掌。
“目前的问题是两多两少。一方面是应试训练太多,学生书读得太少,语言积累贫乏;另一方面是封闭式教学愈演愈烈,学生很少有机会接触自然和社会,生活体验单一。”周德藩介绍说,这“两多两少”最终导致了很多学生表达内容匮乏,表达能力低下。很多孩子读了十多年的书,甚至到了大学仍然说不好话,写不好文章。
在周德藩看来,在应试教育的体制下,目前中小学语文教育还是围着分数在转。“拿语文课来说,老师把教学的主要精力放在了课文的分析、‘理解’上,中心思想、段落大意、论点、论据、论证,把原本应该生动活泼的语文课弄得非常抽象和死板。”周德藩认为,这其实是架空了语文,把语文课上成了思想品德课、逻辑课,“中小学生,应该让他们多阅读,多看书,书读得多了,书里面想要表达的东西,自然就理解了。”
1992年,时任江苏省教委副主任的周德藩,在南通主持召开了江苏省中小学语文教学改革座谈会,他在会上提出了“语文姓语”“小语姓小”的论断。之前,他听了两百多堂语文课,看了近万篇学生作文,观感是:好课不多,缺语少文。而所谓“语文姓语”,就是让语文教学回到语文本身。“当时的情况是,一些语文老师把语文课上成了政治课、思想品德课、物理课,而不是让学生多读多写的语文课。”周德藩介绍说,有一篇课文叫《骄傲的大公鸡》,是一篇童话,老师教学不是从语言入手,而是把它上成了思想品德课;另外一篇《雷达和蝙蝠》则被上成了物理课,语文教师教学生雷达是怎么造的。
在那次会议上,周德藩组织了全省100多位语文老师研讨语文改革,大家认为,要解决这个问题,一个有效的方法,就是鼓励和引导孩子多阅读,“多阅读,就能把话说明白,也就能把文章写通顺。”
可是,周德藩说,这个最基本的要求,因为要应付考试竟变成了奢望。
虽然应试教育体制难以撼动,但是10年来,周德藩在他主持的“科学认读——发展儿童语言和思维”的实验研究课题中,阅读成了主旋律。
1999年,也就是周德藩从省教委退下来的前一年,他在进行了大量脑科学研究后认为,从3岁开始,孩子们完全可以通过利用环境识字、整体认读的方法,到小学二年级(8岁)时扫清阅读障碍,实现自主阅读。“我用十年实践想证明的只有一件事,就是过去一些人认为母语难学,汉语落后,我要证明给他们看,他们的结论根本经不起推敲!”周德藩表示,“母语没有出问题,出问题的是人们对母语的态度,和与应试教育接轨的母语教育。”
科学认读让孩子变得很神奇
1999年秋天,无锡荡口中心幼儿园,参加科学认读的39个孩子入园了。他们被编在了小(3)班,迎接他们的是新奇的景象——树上结着的汉字果子。老师给孩子们20个汉字,让他们一一认读。从第二天起,老师们像过家家一样,让孩子们每天认领些字宝宝。随同字宝宝一起到孩子们手上的,还有图片。老师们通过游戏中给孩子们创造各种认字情境,孩子们不需要会写字,不需要学拼音,只要认识就行。三年过去,这39个人从幼儿园毕业后一起升入小学,又分在同一个班。他们在幼儿园阶段已经认识了800-1000个字。到小学二年级时,这个班的孩子把要求小学毕业生认识的2500-3000个字全掌握了。他们在8岁前实现了自主阅读。他们小学毕业时的平均课外书阅读量高达350万字,而课程标准要求小学的阅读量是145万字,要求初中阅读量达到260万字。这些参与试验的小学生读的书比很多初中毕业生读得还多。
8岁的孩子掌握了2500个左右的识字量后升入三年级,这时他们已经实现了自主阅读的第一个阶段,要进入第二阶段,即三至六年级的大量阅读、自由阅读、专题阅读及经典诵读阶段。记者为此特意去探访了南京成贤街小学的三(4)班。
下课铃响了,孩子从教室后面的小书架上拿起一本本课外书安静地阅读。这些都是没有标注拼音的读本,有大部头的《上下五千年》和《昆虫记》。这里的孩子都认识3000个以上的汉字,达到了小学毕业生的识字量。男生张家铨说起自己读过的书很是得意:《二十五史》《儒林外史》《海底两万里》……而一年多前,张家铨还只认识几十个字。掌握了整体认读的方法后,他逛超市认商品名,逛公园搜集景点门票,慢慢在生活中积累了识字量。老师在每周的课表里都会排上一节科学认读课,每周布置一个主题,请学生在生活中找一些常用的字,剪贴在自己的本子上。主题每周一换,比如逛超市,买了抽纸、饮料等就把商标剪下来。像“樱桃”两个字,是五六年级学生才学的,但因为同学们喜欢吃,所以全班都认识这两个字。
六年级的学生能轻松解答初二年级语文测试题?答案是肯定的。这些神气的小学生来自泰州市高港实验小学六(1)班,这是一群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就参与科学认读课题的孩子们。38名学生在一小时后陆续交卷,测试的课文是八年级(初二)的《我的母亲》,阅卷特别邀请了高港实验中学吴美凤老师。她表示,这篇课文内容不算深,但是因为距离学生生活比较遥远,难以理解、感悟,但这些小学生在没有任何辅导的情况下表现出了很高的语文素养,书面语言表达通顺、生动,书写工整,大部分都达到八年级中等以上水平。
为什么会有如此结果,仅仅是因为识字早吗?事实上,到了小学六年级,即使不参加整体认读,一些常用字也都能掌握,但进行过整体认读试验的孩子们在二年级就可以自由地选择自己想看的书,有了大量的阅读和思考,他们在自主阅读上的早起步领先了很多同龄人。周德藩介绍,这次高港实验小学测试特别邀请了江苏省教育行政部门、教研部门的负责人参加,他们中不少是名师出身,面对孩子们的出色表现,他们感到很震撼。
叫板克林顿,汉语不比英语难学
说起周德藩倡导的“科学认读”,得提起一位美国总统。
“1997年,时任美国总统的克林顿发起‘阅读挑战运动’,他要求美国孩子小学三年级结束前就能够自主阅读。通过10年的研究与实践,我可以自豪地说,我们中国的孩子也完全可以在8岁实现自主阅读。”周德藩说,从生理和心理上来说,3岁左右的儿童已经具备了认读的基础。现在社会环境发生很大变化,孩子们生活在文字的海洋中。“你把写有麦当劳的三个字剪下来,连在一起给孩子认,孩子会认识;如果你单独拿一个‘麦’给孩子认,他就不认识,这证明孩子一开始就是整体认字的。”
“科学认读最理想的做法是让不同学科的教师都参与进来,其它学科的老师有意识地指导学生读懂本学科的教科书,使学生在学习知识中认读汉字,同时通过汉字认读加深对知识的理解。”周德藩做了一个统计,以苏教版教材为例,小学一年级五本教科书中已经出现1233个汉字,至二年级结束,五科所出现的汉字达到2354个。
是否到了八岁实现自主阅读,或是到小学六年级完成350万字的阅读量就算是一个句号?并非如此,周德藩一直在思考是否能做到与初中、高中的衔接?无锡荡口的那39个孩子是坚持最久的孩子,但在升入初中时,他们中的14人被重点中学“抢走”了,留下25个人仍然编在一个班,后来又新加入了9人,形成一个34人的集体。尽管有些遗憾,但周德藩还是在继续坚持试验。
“我希望他们能在初中毕业时母语过关,高中阶段不仅要会写简体字,还要会认繁体字。”周德藩表示这些参与试验的孩子完全能够达到目标。
与其纸上谈兵,不如默默做事
翻看周德藩的履历,你会发现一个很特别的细节。在他1983年出任南京市教育局副局长之前的20年,他一直是南京市第二十九中的老师。有意思的是,这位对母语教育倾注了几十年心血的教育人,教的竟然不是语文,而是物理。
“我这个人有很深的母语情结。”周德藩坦言,要不是自己的普通话说得不过关,他的第一选择肯定是语文老师。
在百度上输入周德藩的名字,打开后,几十个页面显示,近10年来,也就是从60岁到70岁,为了试验科学认读,他不停地奔走在江苏的乡村和城市。在幼儿园,他蹲下身子和孩子说话;在小学,他弯下腰和孩子说话。在当下,对母语教学不满意的人很多,对母语教学发表意见的人很多,但是绝大多数都是纸上谈兵,像周德藩这样从小事做起,默默实践的人很少很少。
在城乡奔走,不辞辛劳以实现自己的教育理念和理想,这很容易让人想起一个人——陶行知先生。他们两个人很像。而周德藩是江苏省陶行知研究会会长。
周德藩说,他并不奢望自己能够改变不合理的教育体制。“我只是希望为中国的教育做一点事,提供一点思路。”他表示,目前就把科学认读推而广之,是不现实的,因为我们面对的是一个以应试为目标的体制。
在上个世纪90年代,他在江苏省教委副主任的位置上,曾经想通过素质教育来促进应试教育的终结。他是中国第一个提出把京剧(地方戏)列入小学课本的人。但10多年过去,这个体制依然强大。
周德藩是个理想主义者。这个年近古稀的理想主义者说,现在是保卫母语的时候了。他保卫的方式是做事,是实践,是给孩子们提供机会……
他不是一个“炮手”,与其纸上谈兵,不如默默耕耘。
“目前的问题是两多两少。一方面是应试训练太多,学生书读得太少,语言积累贫乏;另一方面是封闭式教学愈演愈烈,学生很少有机会接触自然和社会,生活体验单一。”
──周德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