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简介]
这是一个当下的底层故事。主人公陈小楠父亲病逝,母亲清月独力撑持着贫寒之家。母性及挣脱底层的愿望,使她为改变儿子未来的命运而苦苦挣扎,她前往远方的亲戚家筹集儿子的学费,这个屈辱的过程,牵引出一段隐秘、久远而浪漫的往日故事,曾经晶亮的年华,探照着现实的灰暗和哀伤……而清月唯一愿望所寄的儿子,却在青春的躁动中不能自拔,反抗,叛逆,毫无良心地消耗着青春,消耗着清月的母爱。两代人的错位,看起来弥合无望,母亲脱离底层的所有渴望,就仿佛远方一道迷离的风光……
丈夫死后,清月辞去了医院的工作
清月被迫退休了,理由是她老了。她周围的世界马上换了样,丑恶可憎不说,糟糕的是劝退之事永久地损害了她的自信。从一大清早起,她就得去各家职介公司排队挂号,与那些对城市怀着狂妄希望的乡下打工妹,一同争夺粥少僧多的保姆职位。刚开始,没有哪个雇主深知她的为人,这样她命运的路就走岔了,很长时间她只能被医院招去做护工。得病的人十有八九心里不爽,稍有不适便劈头一顿责怪,弄得她成天心里惶惶不安。病房里到处都是疾病的威胁,她可不能满不在乎。不过她每天忽忽悠悠走进家门时,有些担心只能哽在喉咙里。疾病传播的秘密,医院不会对护工透露一个字,逼得她只能警觉留神。
到她退休后的第一个冬季,死亡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一个难以自卫的人:清月的丈夫!一旦找到,就与他纠缠得难分难解。他是在酒足饭饱后聊天时倒下的。文质彬彬的岳父送了他一瓶酒,他尝了尝,味道不错,倒进小碗里多喝了些。在去医院的出租车上他靠着清月的胸口,感到生活还远远没有终结。此时,清月高大健壮的身体里却藏着内疚,她想一定是自己把什么病菌带给了丈夫。在气氛肃杀的抢救室里,他的生命一直忽明忽暗,闪烁不定。医生被他的病症弄糊涂了,是肾和肝等器官的综合征。这个病明显高出医生智力的峰顶,对已经陷入情绪深渊的清月,他们只能给予同情。平时神气活现的丈夫,不到一周就缩得像个无助的婴儿,再后来脸色惨白,经历了无数次的昏迷。等到有一天他突然苏醒,想对她说什么,偏偏她回家照料上学的儿子去了。医生说,他喉咙咕哝了半天,见家人不在身边就死活不肯说。清月从此理解了什么是挤在牙缝里的秘密。他等了很久还是向她透露不成啊!清月不能原谅丈夫死的时候,自己不在病榻跟前。这把内疚的锤子在出殡之后,是越敲越重了。
有一天,咄咄逼人的梦境吓了她一跳,梦里映现出轮廓模糊的丈夫,他默默望着她,突然迸出半句话来:“儿子,儿子……”。梦里的只言片语,叫她的一天都过得混乱,她在几乎疯癫的狂想中,捕捉到话里暗藏的危险。是的,她不能再眼睁睁看着病菌在她家里悠然行进,为了儿子的健康,她必须换一份工作。
春节就要临近,她偏偏在这个时候去辞职。她一向知道护士长的严厉,她异常冷的表情把护士长惹恼了,“这么说,你已经有别的工作啦?”“哦,还没有,我觉得回家休息一下也挺好。”护士长诧异地盯着她的眼睛,极力控制住自己:“你真这么想?过节这边正缺人呢。”
清月不得不让自己歇上一会才开口,“我在医院呆厌了,想换个环境……”清月的话把护士长给镇住了,过了半晌,她才说出半是遗憾的话来,“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可能你是对的,看来这边是留不住你啦。”
母亲没赶上见父亲最后一面
父亲合眼死去的那一刻,我正在其乐无穷地打篮球。那天,我似乎不想弄清父亲躺在医院会发生什么事。听到马林叫打篮球的召唤,我拔腿就去了。
那样的黄昏,闪耀着金发似的霞光,叫人有赖在场上不想走的魔力。当我精疲力竭地打开家门,马上意识到自己失策了。母亲不动声色地站在屋里,一股不满的情绪正把她的脸颊灼得通红。
也许我往日的所有过错,那刻一齐挤上了她的心头。母亲跌倒似的一屁股坐进光线较暗的角落,声音轻得像用指甲轻弹瓷瓶:“跟我说实话,你到哪里去了?”本来她是迎着光线的,脸上的怒纹像是铁打的,等到她坐进黑森森的角落,她的脸已经被阴影遮得柔和了。若在往常,她一定会流泪嚎哭。她说一开始并没有不相信我,偏偏找饭盒盖子找来找去,才发现挂钟的分针过了我回家的钟点。接下来她心里就不乐观了,看着太阳缓缓下落,她有了一个预感:我一定又被她担心的那帮痞子拖去打球了!于是,她把照顾父亲的事立刻停下,满心愤怒地在客厅里候着我。
“怎么着?又堵车了?!”
我没说堵车也没说没堵,只是低着头后悔自己的疏失。她等着我从嘴里吐出一个个痞子的名字,然后用湿润的泪水再把我的心洗刷一遍。她的眼泪配上皓齿闪闪的唠叨,最能耗尽我的力气。我知道,到了万不得已,只有胡编乱造说有一个优生也在场,她的脸色才会有所好转。那天,我每每从准备好的托词里掏出点什么,她就拖长尾音问道:“真是这样的?”“这回你没撒谎吧?”直到天变得漆黑了,她忽然想起在为活着苦苦挣扎的父亲,审讯似的谈话才算结束。
那天,父亲盼着母亲去医院,就像瞎子盼着光亮。等母亲暂时饶了我赶到医院,父亲像一张硬冷的床板给搁进了太平间里。那天,我确实糟踏了母亲的心愿,她错过了与父亲告别的最后机会。等我被叫到医院,只见到父亲脸上残留的一丝痛苦。我不知所措地在尸体边上呆着。母亲抽噎在哭时,我气恼自己居然哭不出来。“真他妈够呛!”我知道亲戚们都在看我会悲痛成什么样子,就在众人的泪水把我逼得走投无路时,一直沉默不语的外公拍了下我的肩膀,“你晚上熬个夜吧,别叫你妈守灵了,她也快要倒了。”
我见识了马林的大胆
在镶着塑钢窗户的太平间里,起初有许多亲戚陪着我。一双双眼睛像没有灯罩的灯泡,到处留意着地鼠的可能踪迹。等到走廊被凄凉的宁静慢慢吞没,亲戚们纷纷用手拾掇一下父亲的衣服,然后迈着重沉沉的脚步走出了医院。不一会,父亲身上盖的白床单像闹鬼似的摇动起来,等到弄清是一股窗风在作怪,我忽然觉得走廊的黑旮旯里隐着令人生疑的响动。我往响动处每走近一步都很费劲,双手抖得不行。最后,我也不理会家人叮嘱的那一套了,连忙跑到医院门边的小卖部,打电话死活邀来了胆大的马林。
马林睁大眼睛把我父亲看了好一会,他越看越有兴致。隔着那层渐渐渗出体液的白床单,他辨认着我父亲的脸、肚子等。看罢他咬紧牙关说,“你最好站到外面,你父亲正在变形呢。”的确,仔细一看,父亲腮帮消瘦的脸和干瘪的肚子正把白床单往上隆呢。凭良心说,太平间修得不能说不算好,白瓷砖像贴浴室一样贴到了天花板,可是再亮晶的房子给尸体一搁,活人也觉得这房子坏了,晦气了。可是马林呢,在太平间里边转悠边说长道短,完全不理睬屋里会有什么晦气。大概这就是他被差生颂扬和感恩的勇敢气度吧。起码,那天我见识了他的勇敢不是假货。
以前我总嫌父亲太瘦,那晚他在白床单下面却胖了起来,胖得叫我毛骨悚然。砖色的体液不停地从床单下面渗出来,叫我的胃泛起了阵阵呕吐的感觉。马林偏偏一寸一寸揭开床单,查看已变得奇形怪状的尸体。他甚至采取了一个笨拙的措施,从兜里摸出一沓纸巾,一会垫在出水的脸上,一会垫在出水的肚子上。接下来,他的动作简直叫我一阵昏眩,他居然用舌尖舔了舔粘着体液的手指,正色地说:“我知道你爸今天吃什么了。”
“别说了,我不想知道。”
“惨啊,”他瞥了我一眼又自顾自地说,“只有一点葡萄糖和盐水的味道。”
后来我退到门口,望着他在太平间里呆了很久,直到他结束了对尸体发疯般的兴趣。一走出太平间,他就显出了轻薄的劲头。他对着墙壁,一泡尿就像一瓢泥水,在雪白的墙上浇出一片黄乎乎的印子。他心安理得地忙完这件事,马上总结道,“看着你父亲要腐烂的样子,我更爱自己的命了,活着多好。”接着他像探明人生底细似的,顽皮的笑纹又在脸上蠢蠢游动起来。当然,随后的一小时里,衬着那一派庄严肃穆气氛的,是我和他胃里不停地发出的咕咕的叫声。
见两人饿得十分可怜,他转身关上门,兴高采烈地提议上街去吃碗馄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