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父亲说,离家不远的小路上,那个叫“老短亭”的地方是古时用来欢送亲朋歇脚的小站。
每逢外出,母亲老爱拖在后面,催促着我们先走。而后,慢悠悠地在后面散步,待我和弟弟都消失在路口拐弯处,她便会垫脚凑上父亲的耳朵小声说,我累了。
父亲终日沉默寡言,不善言语。他只会默默地在“老短亭”那个地方假装腰酸屈身,等待着母亲的纵身一跃。
快至家门,有熟悉的邻舍会问,哎哟,这是怎么了?父亲笑笑说,没事儿,上街回来走太快,崴到脚了。起初,无人不信,这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帮母亲一撑便是好多年。偶尔,母亲伏在背上会嘀咕,你怎么那么笨啊?不会换个借口?这么多年了,老是崴到脚这一句,鬼都知道是假的了。哪儿有那么凑巧的事儿?一出门就崴到脚?
父亲耸耸后背,一本正经地说,难不成说你累了?需要佣人?
幼小之时,实在不知情事,常常会悄无声息地躲在路口的拐角处,等父亲到来后,忽然扑身大吼,吓得母亲尖叫连连。每每这时,父亲就会跟在我们身后,一面小跑着吓唬我们,一面招呼着母亲,叫她小心抱牢。
我与弟弟虽不知情事,但在奔跑的那一瞬间,从母亲的欢笑声中就已经听出,她的幸福和发自内心的骄傲。甚至,我痴痴地想过,多年后,我是否能如母亲一般幸福,找到一位像父亲这般深爱自己,娇宠自己的男人?
雨天,母亲撑着伞,父亲啪啦啪啦地踩过积水,将母亲背至家中。艳阳,父亲悠然地在明媚中闲庭信步,仿佛,背负母亲对于他来说,是一种无比的享受。
我20岁那年,父亲因病早逝。母亲一夜苍老了许多,只是不曾见到她悲绝的泪水。她说,她的幸福时光已经占据了人生的大部分,还有什么可哭,可遗憾的呢?
父亲走后,母亲很少外出。即便有,也只是清晨买菜。她从不走那条熟悉了20年的小路,总是颤巍巍地绕开,从宽敞的马路上过去。
我与弟弟成家后,母亲便自告奋勇担任了小区的街道卫生主任。母亲说,这么些年,自从父亲走后,都是邻舍们拉扯帮补着将我们养大的,现在是该报恩的时候了。听完这话,我和弟弟不约而同地从外地赶来,在小区买下住房,与母亲相依。
今年冬雪。母亲怕早起上班住户出门摔倒,半夜便提着扫帚起来扫雪。她低着头,在皑皑的尘世中,自顾卖力清理。她想必是忘却了,手中扫帚已经触及到了那座斑驳陆离的“老短亭”。
恍然,那个清早,多年不曾为父亲流过泪的母亲,在短亭一侧,哭得伏倒在漫天雪花之中。她说,她骗了他足足20年,而木讷的父亲也不知道真相。
那句我累了,实质,并非是母亲真的累了,是她在用一种极其温婉聪慧的方式向父亲传达人世中最简单的三个字。我爱你。
(一路开花 来源:文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