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了人后的苗后启一点也不激动,既不愤怒,也不恐惧。他没法激动,因为14年来,为妻子报仇的这一刻,已经提前在他脑子里演练过成百上千次。可以这么说,在苗德森出狱前,苗后启已经把他给杀了。
偌大的院子中,75岁的张红英拄着拐杖,安静地坐在小凳子上。午后的阳光洒在她身上,她饱经风霜的脸上,泪水却一次又一次滑落。
这里是江苏沛县张寨镇一个偏僻村庄的农家小院。
1994年,张红英失去了一个亲人——儿媳妇刘桂侠。当年43岁的刘桂侠在地里干活时,遭人强奸,后被杀死。
2008年,张红英55岁的儿子苗后启,在村边翻水站的小屋里,手刃了一名刚刚出狱归家的同村男子,手段血腥残忍,令人恐怖。
当年震惊一时的血案经历漫长岁月的洗礼后,已逐渐被村民们所忘却。然而,14年后这起手段加倍残忍的凶案,无疑又勾起了村民们记忆深处的血腥画面。
相隔14年的两起凶杀案件,内在的某种因果逻辑至今费人思量。
苗后启手刃的男子,正是14年前杀害其妻刘桂侠的凶手苗德森。
15年前那起凶案
如果不是这起作案手段令人发指的惊天血案,发生在15年前的一起奸杀案,如今早就不会被张寨镇这个偏僻村庄的村民所提起。当初的血腥,经历了时间的冲洗,已经逐渐被人们淡忘。
“1994年,刘桂侠被杀死了,”今年67岁的苗振友说,“案发时,天气已经很热了,具体日期记不清楚了。”刘桂侠是苗后启的妻子,沛县当地人。
苗淑萍对当年哥哥和嫂子生活细节印象清晰。“刘桂侠嫁给哥哥后,两人相处很是和睦。唯一遗憾的是,两人结婚12年一直未能生育。”
“在收养了一个女儿后,嫂子在接下来的6年时间内又接连生了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苗淑萍说,那时哥嫂非常恩爱,平时哥哥在外打零工挣钱,嫂子照顾家里,抚养子女,日子虽然清苦但也过得很踏实。
但是,平静被一场突然到来的噩耗所打破。
苗淑萍介绍,1994年的一天,正值农忙。家里人发现,早晨下地干活的嫂子到傍晚都没有回家。家里人担心她出事,急忙发动本家的人四下寻找,但直至深夜都没有结果。
第二天天亮,嫂子还是没有返回,找寻的范围再次扩大。结果在村东头大田地的苇坑内,村民们发现了一具女尸——后被确认正是刘桂侠!
当时发现时,她已经遇害了。回忆起当时的细节,苗淑萍泣不成声。“她的裤子被拉到了脚脖子,屁股朝天,脑袋扎在水中。因为天气热,尸体上到处都是蚊蝇。她的头上,还有被砍过的痕迹”。
村民们迅速把情况报告给了当地警方。
在近一个月的调查中,当地村民人心惶惶,纷纷希望此案尽快水落石出。
沛县警方一份1994年的刑侦材料,详细记录了当时此案侦破的过程:
沛县张寨乡某村村民刘桂侠,女,43岁,被杀死后移尸在其责任田东北角的苇坑内,尸体下身赤裸,经现场尸体勘验,沛县公安局专案侦破组,对案情作了认真分析,确定案件性质是一起流氓、强奸杀人案,但也不排除报复杀人的可能性。确定以张寨乡苗法村为中心,兵分三路,在张寨、魏庙、胡寨三乡镇14个行政村撒网,先后排查了七千多人,形成可疑对象17名,经反复甄别,这17名对象也被一一否定。在划定的范围之内又反复做工作,仍未发现有价值的线索,案侦工作陷入僵局。
为尽快破案,沛县公安局采取了在当时很先进的一种方式:招标破案。当时从事技术工作的3名民警中标。他们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力量和侦查手段,重新对案件的侦查方向和范围进行了反复认真的研究,大胆地摆脱了原定的侦查方向和范围,通过逻辑推理和多次的实地实验,认为熟人作案的可能性极大,遂以案件发生所在村为中心开展工作。
29天后,此案很快有了线索。凶嫌浮出水面,真相也大白于天下——凶手是本村村民苗德森。按照农村的辈分,时年39岁的苗德森,应该喊死者刘桂侠叫婶。
14年无法打开的心结
这起轰动一时的强奸杀人案件很快进入了诉讼程序。但是,苗德森被判刑15年的消息传来后,苗后启和家人觉得无法接受。即使是15年后的今天,他们依然固执地认为,都杀人了,怎么不拉去枪毙?在他们看来,哪怕有天大的理由,杀人必须偿命。自从被抓获后,苗后启也把这样的想法一次次机械地传递给了警察和后来审理此案的法官。
“血债要血偿”,14年来,苗后启一直在等待机会用自己理解的方式,给屈死的妻子讨个说法。他试图给自己解不开的心结开一扇天窗。
案发后一年多的时间里,苗后启先后奔波往来于沛县和徐州的司法部门,表达自己的意愿。但他被告知,杀害他妻子的凶手苗德森,经法医鉴定,属于限定刑事责任能力人。即犯罪时,系尚未完全丧失辨认或者控制自己行为能力的精神病人,应该承担刑事责任,但依法不能判死刑。
这样的解释苗后启无法理解,觉得自己遭遇了“不公正的对待”。后来,苗后启还是没有放弃要个“说法”的念头,曾先后几次赶赴南京和北京。
当时苗后启以拉平板车谋生,微薄的收入大多花费在了来来往往奔波的路费上。
“作为4个孩子的父亲,哥哥的艰辛可以想象。扛沙子,卖麻花,只要能挣钱,他几乎什么活都干”。苗淑萍说,两个侄女一直没有上学。因为家里没有了女主人,哥哥既要照顾老娘,还要照顾孩子。1996年前后,哥哥又娶了个媳妇,丰县的。再婚后,嫁进家门的这个新嫂子又带过来了两个孩子。当时一个4岁,一个3岁。
苗后启的邻居苗振路说,苗后启在刘桂侠被杀前,性格乐观,平时喜欢说说笑笑。但是,失去妻子后像变了一个人,闷闷不乐,沉默寡言,见到人也不愿意搭理。我们也觉得这样的事情摊在谁身上,都会这样。时间一长也许就淡忘了。但没想到,14年来他一直都这样,当年乐观的那个苗后启再也找不回来了。
村民们称,妻子被杀的阴影一直笼罩在他的心头。如今看来,他是在等待机会,等待一个快意复仇的机会。
苗后启的外甥小江(化名)说,舅舅很疼自己,每年过年回家两家互相来往时,舅舅都会给自己买点东西,给个三五块钱。熟悉苗后启的人发现,在妻子遇害后,苗后启还有了喜欢一个人喝闷酒的习惯。
“你要是不给我解决,那我就自己了结!”酒酣后,苗后启不止一次在亲属面前流露出这样的想法。
除了酗酒外,苗后启还和村里面的不少村民一样,喜欢上了武术。张寨镇当时经济虽然比较落后,但在有“中国武术之乡”美誉的沛县,尚武之风在当地却很盛行,有不少人还是民间的“练家子”。
在苗后启居住的房间内,练武的设备尽管简陋,却很齐备:房间的大梁上,是一个百余斤的沙袋,地上,各种重量的哑铃很齐全,举重也是苗后启喜欢的一个项目。“他身强力壮,一米七五左右的身高,体重就有200多斤”,苗淑萍说,哥哥苗后启举起百余斤的东西很容易。
在苗后启的影响下,长子成了一名体育健将,上学期间多次在田径项目中取得好成绩。
在没有上过一天学,从小丧父的苗后启心中,几个儿子是他的骄傲。和村民谈起几个成绩出色的孩子时,他说话的声音会变得很大,人也显得很自信。但要是有人无意中提起谁家的媳妇偷人,给男人戴绿帽子这样的事情,苗后启会立即勃然大怒,哪怕一分钟前还好端端的。
2007年,苗后启的一个儿子考上了苏北某市的一所职业技术学院,还有一个儿子也在当地上了中学。不少村民当时认为:苗后启的苦日子快熬到头了,都这么长时间了,过去的仇恨也应该快忘掉了。
为了方便照顾年龄最小的继子继女,苗后启把他们带到了自己和妻子打工的徐州市,还把自己的责任田撂给了弟弟。
妻子卖煎饼,自己开车拉货。这个家庭的希望似乎就在眼前。
“复仇之刀”他磨了14年
事实证明,苗后启内心深处的伤痛并没有被忘却,而且从来没有。2008年春节前,和刘桂侠被杀后的任何一个春节一样,苗后启又回到了老家。这次回家彻底改变了他今后的命运。
“苗德森回家了!”消息很快在村里小范围传开。作为苗德森的大嫂,赵后兰至今依然清楚地记得当时的情景。腊月十八吧,雪蛋(苗德森的小名)被人送到了大队,家人把他领回家了。晚上我回家后,雪蛋说:“嫂子,你长白头发了!”我当时很高兴,觉得他还正常。毕竟是自家兄弟啊!晚上烧汤吃饭后,雪蛋他们兄弟几个还说了很长时间的话。
因为怕被苗后启家里人知道雪蛋回来了,此后的10余天里,他们都没敢让雪蛋出门。为了让他打发时间,赵后兰安排了点活给雪蛋干:比如搓玉米棒子。他还会给羊喂点草。但是夜里面,雪蛋还是会大声喊叫,说怕。正月初一晚,村里有人来说,可能雪蛋回来的消息苗家人知道了,最好还是躲避一下。
当晚,赵后兰和家人决定把雪蛋送到村口翻水站的小平房内。准备好衣服被子后,家里人为防不测还准备了一把大锁。到翻水站后,安置好雪蛋,小房子的门被从外面锁住了。
次日下午二时,苗后启来到了赵后兰家,苗后启客气地问:“听说小三(雪蛋在家排行第三)回来了?”得到否定的回答后,苗后启查看了一楼的每个房间。在二楼,看到门锁着,就要求打开房门。
“当时我的手一直在发抖。苗后启发现屋内没人,就走了。”赵后兰说,大概20分钟后,老四回来了,说了一句话:“老三已经倒了”。
到底苗后启是如何找到雪蛋藏身之处的?如今各方的表述不一,但确定的一个事实是,苗后启从赵后兰家出来后10分钟左右,雪蛋就倒在了血泊中。
所有当时去过现场的人都说,翻水站门锁跌落在地。雪蛋已经被苗后启乱刀砍死,现场血迹满地。让人吃惊的是,在杀死雪蛋后,苗后启又采取了一些极端而又血腥的做法,来惩罚曾经杀害他妻子的仇人。完事后,苗后启平静地回到了家中,向接到报警赶来的民警投案自首。
杀了人的苗后启内心出奇的平静。他一点也不激动,既不愤怒,也不恐惧,因为14年来,为妻子报仇的这一刻,已经提前在他脑子里演练过成百上千次。可以这么说,在苗德森出狱前,苗后启已经把他杀了。
村民们请求法院“法外施恩”
苗后启很快被警方带走,并当即交代了作案过程。进入审判程序后,张寨镇几个村庄的村民,曾试图用联名信的方式请愿,让法院“法外施恩”,对苗后启从轻发落。
几位在联名信上签名的村民说,好端端的一个人在田地里干活就被苗德森强奸后杀害。这样的人不偿命放出来谁还敢去地里干活。这样的结果别说苗后启不服,我们几个村的村民都不服。放虎归山,村民们胆战心惊,现在苗德森被杀,是他罪有应得。
这场阵容浩大的“联名请愿”事件,对苗后启故意杀人一案的最终判决有没有起到作用?村民们表示并不清楚。
记者采访时,苗德森的大嫂赵后兰说,他杀了人家的媳妇,人家肯定要找来的。当时我以为过来打打骂骂事情就过去了,没想到这样一个精神不正常的人却被杀掉了。
前不久,因为故意杀人,苗后启被徐州市中级人民法院以故意杀人罪一审判处死刑缓期两年执行。徐州中院了解此案的有关人士说,苗德森确实有精神病,当年的判决是公正的。
但是,和那些写联名信的村民一样,没念过一天书的苗淑萍至今依然固执地坚持这样的观点:“如果当初把雪蛋枪毙了,哥哥也不会想着再去报仇。现在,一切都过去了!”
一个老人“奢侈”的希望
1994年那起奸杀案的现场,如今已经变化太大。绿油油的麦田里,记者去时,惊蛰已过,蛰伏在土壤中冬眠的动物蠢蠢欲动。一派平静中,很难想象这里曾经是一起血案的第一现场。
当初的芦苇已经不见了踪影,昔日的小树苗如今都已有碗口般粗大。苗淑萍带记者去了现场,发现雪蛋的坟地和刘桂侠坟地紧紧挨在一起。尽管时间过去了这么久,但在她的记忆里,当年凶案现场的各个细节依然清晰。
14年后的另外一起更为极端血腥的杀人案件,第一现场距离当年凶杀案现场仅几百米之遥。
只不过,这一次躺下的,是当年的凶手——一名已在监狱中服刑十多年被提前释放回家的精神病人。
翻水站的铁门上绕着一道铁丝,平房内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阴湿腐败的味道。除了一些灌溉翻水用的设备外,平房内还有一些陈旧的衣服和死去动物的尸体。
心有余悸的苗淑萍始终不愿意到翻水站跟前去,哪怕距离那个平房走得近一点。
前不久,苗淑萍去监狱探望已经服刑的哥哥,苗后启只对妹妹说了一句话:对不起75岁的老娘。
3月6日,记者离开这个村庄时,孤独的张红英佝偻着腰,蜷缩着身子,一个劲地抹着眼角的泪水,安静地坐在自家的院子里。
老人说,她在等儿子回来。没有人能告诉她,在她的有生之年,是否还有这个机会。
(文中除注明是化名的人物外,所有采访对象均系真名)